陈熹心中余悸并没有随着陈时的断腿消失,她将人像猫一般圈在怀里,目光凝作刻刀,描摹过他的眉眼。直到燃了半夜的烛也开始昏昏欲睡,扑朔着,将视觉湮灭成一滩蜡疤。心猛是一跌,坠得肺像个膨起的气球,一口气胀在喉管过不去,要在空气里溺亡。陈熹下意识收紧双臂,怀里人嶙峋的骨架支着瘦薄的皮肉成了一根浮木,将她从死亡的边缘驮起。
她没勇气起身再去燃上一根,怕一松手会弄丢了浮木,索性放任自己在昏暗中漂流。而木头似乎生来就会凫水,他睡得安稳,腿上的断茬烂肉也不疼了,呼吸均匀的像一只伏在她耳边的海螺,传递来因如常而深邃的幸福感。
陈熹就这么熬了一整夜,直到外面的天色大亮,阳光顺着没有关掩的房门漫进来,陈时人没醒,肚子先“咕噜咕噜~”地叫早。她小心翼翼松开环在陈时腰身处的手,起来时被子却跟着滑下一半,无意中露出陈时那条被她生生砸断的右腿。
动作就滞在这一刻,所有感观同时决堤。墙皮上阴湿的霉气,鲜血在空气中腐坏的腥气,苟且着这一丝阳光,拘束在比那一间间白匣子还窒息的空间,究竟为什么他们要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不是别人,这是陈时,是和她从出生起就相依为命的哥哥。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惊惧他身上的伤,比任何人都盼望着他能好,她曾经是那么仔细地照顾他,看着他日渐丰盈,看着他枯瘦的眉眼被幸福浸润。现在这算什么?
原来憎恨与爱恋是一样的痛苦,浑噩与清醒是一样的煎熬。
陈熹唇瓣翕动着,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发不出一丝的声音。‘对不起’不能抹消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切无一不是她所做,既然做都做了,再道歉反倒显得叫人恶心。
“小熹?”床上的人一声呢喃,压在下面的左腿微微抽动。陈熹立刻向上抬眼,将朦胧的水汽拭得一干二净,“嗯,我出去找点吃的,你接着睡吧,我不会走远。”
她几乎是在逃跑,即将迈出地下室时又忍不住回身,见光已被她挡住大半,只余条条稀疏地卡在脚下。他被笼在黑暗之中,一双眼睛却亮得可比明珠,那晦暗逼仄的空间好像瞬间就亮了,她再看不到其他,只觉亮得她污秽不堪。
“怎么了吗?”陈时一无所知地问。
陈熹摇摇头,仍决然选择将门锁死。
“咔哒”一声,肩上的重量瞬间卸落。
对错是只有人类才会计较的托词。怎么能回头呢,她想她永远也不要回头,就这样,哪怕是互相憎恨,互相折磨,她也不会放他走。
陈熹在家门口范围搜寻着,从坍塌的房屋下面找到了一些无法充饥的调味料。原房主的快递盒倒是丢在石板上面,一阵簌簌的风,将食品垃圾袋悬在了裸露的钢筋上,这显然是新鲜的生活痕迹,而在资源匮乏的末日世界里附近有人并不是个好的信号。
“我找过了,这附近应该是没有食物了…,不过,在变异种袭击前,那边有个大型商场,我猜那里的废墟下还有食物。”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陈熹顺着望过去,从另一栋还算完好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十分瘦弱的男omega,身上衣服宽大非常,像被装进酒瓶里的筷子,晃晃荡荡。
“你,你别这么凶。”他向后缩了缩,似乎是被她目光吓到,牙齿哆哆嗦嗦个不停,将音节吞咽的模糊不清,“我只是个omega,我也是害怕那边人太多了,不敢过去,所以,看到你,就,就想,和你搭伙。而且我吃的很少的,还什么都可以做…。”
“没兴趣。”陈熹立刻回走,赶在omega近身之前迅速关上房门。
“不!别关门,求你,我一个omega活不久的。一旦落到那些难民营手里,肯定会被他们玩死!看你是一个人,我犹豫了很久才敢打招呼,我只是想求生而已!而且,而且我信息素很好闻,真的!”
瘦如枯枝不经一阵风吹的omega突兀地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拍打的撕心裂肺,就连墙壁也跟着震颤。
陈熹利索地从内上了两层锁,扣在门把上一个玻璃杯用作破门的警报,剩下的一切呼声通通充耳不闻。转身将早已枯死的花从盆里挖出,埋进调料盒里的干辣椒籽,计划就算不能饱腹,好歹到了冬天也能驱一驱寒。
但眼下吃什么依旧是个问题。她朝门口方向望去,那个omega没了拍门的力气只剩啜泣,出远门的念头却再次打消,她还是不能冒把陈时一个人留地下室的风险。
“咕嘟,咕嘟,咕嘟。”铁锅架上壁炉。
陈熹从衣帽间里寻到一根牛皮腰带,在案板上细碎地切割成块。
门锁轻响,陈时半坐着,上半身如一根被拉紧的弦崩得笔直。直瞪门口方向,赤潮藻在眶骨里蠕动,栖卧向中心唯余的一点白侵吞。好像随时准备逃窜的兔子,又像一只炸了毛,弓着背,竖起尾巴,随时准备扑袭的猫。
“怎么这幅表情?”“谁在外面?”两人同时开口。
“是附近有别的难民。”陈熹端着碗走下去,勺搅着腾腾雾缭在面前吹开,挨着人坐下,“不用担心,有我在。”
“…”陈时鼻尖微蹙,一丝潮热的空气往他脸上扑去,他便没再说话。陈熹与他解释,“附近没找到什么吃的,这是原房主衣帽间里的一根牛皮腰带,肯定不好吃,但还是要吃一些。因为有别的难民,行动起来不是很方便,我会再想想办法。”
“是我腿不方便,给你添麻烦了。”陈时发丝绕过肩头垂挡住大半张面容,声音平平听不出波动。陈熹手一顿,“吃饭吧。”
她下意识以为他是在怨自己,明明一起长大,无数次受他庇佑,却恩将仇报地将他废成一个瘸子。可如果不是他屡次乱跑,如果不是他上一次又是失踪又是换血,哄骗她又一声不吭地跑掉,她就算把自己腿打断也不会舍得去伤他。
为什么?她也想好好问他,也想求出个答案。她是这样无助,这样害怕,为什么他要丢下她。但最终,愧疚胜过了委屈与恼恨,她不想再提那些事,只祈祷他现在能乖一些。
陈时咬上瓷勺,唇在汤水里碰了碰,没有下咽。陈熹便追着他嘴巴喂。“小熹还记得我腿是怎么断的吧。”他突然抬头。陈熹原本压下去的心事再次涌起,“我既然做了就会照顾好哥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非得哥哥亲自去做的,但这间地下室,哥哥非住不可。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提我不会松口的事,惹恼我对哥哥也不会有好处。”
“…”陈时突然笑了一声,春冰消融,“嗯。”
陈熹觉得奇怪。瓷白的面盘上熏染起一片棠红,他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抵触脚踝上的锁链,指尖轻柔地覆在那层红绒布上摩挲,透出微妙的眷恋。
“在看什么?”“这个,很像小时候拴着我们的脐带。”
“是吗…。”陈熹反复咀嚼这句形容,将汤碗放至矮柜,“既然现在不饿,一会儿再喝也行。”
宽大的掌心被汤烫得温热,带着些许粗粝的触感牢牢圈握住那一截踝骨,像笼着一匹细腻的珍珠缎。她稍作用力,扯着人滑出蓬松的鹅绒被,连带着衣裳也曲了上去。
“自己咬着。”
“嗯?”陈时没及反应,衣料就塞进了他微张的唇间,涎液在轻薄的睡衣洇开一团,他只能轻哼。
“要是做脐带,它还不够长,我来给哥哥加长些。”
陈熹在储物盒里挑了盏样式老旧的红烛,上面贴着片金双喜。只是她从不做这样细致的工活,轻重还得时时揣摩。
“原本有一项给漆器描金的工艺,底漆乌黑莹亮,覆上金彩就会让漆器更显雍容华贵。所以我想,色彩搭配就是要有明有暗,有艳有淡,那白瓷点红应该也会好看。”
薄似脱胎的瓷面盈盈如雪,透出一丝冷青的脉搏。“吧嗒…”,烛花为笔,勾勒有声。顺着锁链旖旎地攀爬,雪簌簌地颤,梅也簌簌地颤。“啊…!”他忽然惊叫,神经本能痉挛想要蜷缩,蜡油便一个不仔细被打泼,颠鸾成树。
“还好是蜡,不是真的颜料,不然,就哥哥这点耐性,是要毁坏掉一件白瓷了。”陈熹故意嗔怪他,“呼!”地一口气,屋内只剩残烟淡荡。
“这也可见一件事,哥哥要是配合,我就会稳妥,哥哥要是急躁,我也跟着害怕。手抖其实大不了重新再画,但痛还要再熬一遍,对谁也不好。”
“不过,虽然害得哥哥受痛,我看着倒不觉得这样十分难看。毕竟白瓷本身是美的,就算打碎了,碎成片,碎成屑,也好看。”
说着,她俯身,在那颤栗的肌肤上留下一个落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