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查房时,慕子昂见到了一张略显熟悉却又想不起具体身份的年轻面孔,取代了贺医生的位置。他随口问道:“贺医生今天休息?”
年轻人正专注地翻看着手中的数据记录本,头也没抬地回答:“老师今天有台重要的择期手术。慕先生,您目前的各项指标都已趋于稳定,依我看,很快就能办理出院手续了。”
慕子昂闻言,眉头却不自觉地蹙起:“贺医生现在……还能胜任长时间站立的手术?” 他想起昨日贺医生那苍白的脸色。
年轻人这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觉得这位病人未免管得太宽:“慕先生,这似乎不属于您需要关心的范畴。老师的专业素养毋庸置疑。”
慕子昂挑了挑眉,语气平淡:“他是我的主治医师,他的健康状况直接关系到我的诊疗连续性,以及……我那至关重要的出院证明何时能拿到。” 他自然不会明说,其中也夹杂着对助理小李的考量——若贺医生真有什么事,小李难免分心,虽不至于耽误正事,但精神状态必然受影响。
年轻人不明所以,检查记录完毕之后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
医院产科,检查室内——
贺医生半倚在检查床上,脸色是一种消耗过度的灰白,下眼睑带着明显的青黑。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一次性床单,不仅仅是因为恼怒,更是为了对抗一阵强过一阵的,源自小腹深处的坠胀和紧缩感。
何泽榆站在他对面,平日里温润的眸子此刻燃着熊熊怒火,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他指着刚出来的超声报告,指尖都在发颤:“贺哲屿!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十八周!胎盘是形成了,但远没到坚固的地步!你连续两天,每天站三四个小时,甚至几台手术间隔只有几分钟,连轴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几乎是在低吼:“长时间站立,腹腔压力持续增高,盆腔充血!这会直接导致子宫敏感度急剧上升,诱发频繁甚至强直的宫缩!看看你现在的宫缩监测曲线!再看看宫颈长度!已经在临界值了!再这样下去,宫颈机能不全、胎盘早剥、急性胎儿窘迫,哪一个是你承担得起的?!”
贺哲屿被他吼得耳膜嗡嗡作响,下腹又是一阵紧缩的痛楚,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撑着,语气冷硬:“我有我的职责……病人等不了……”
“病人等不了?!那你的孩子就等得了吗?!”何泽榆猛地打断他,眼眶瞬间红了,痛彻心扉,“贺哲屿!你要是……要是真觉得这孩子是负担,是障碍,你不如……不如干脆就去隔壁解决了!也省得这个孩子现在跟着你一起受这种罪!”
“隔壁”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自残般的痛楚。他怎么可能真的希望他去做那个手术?那是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是那个人的孩子……可他更无法眼睁睁看着贺哲屿用这种慢性自杀的方式,将两人都推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顿了顿补充了那句更残忍的警告:“你再这样下去,下次……下次等着你的,可能就真的是清宫手术了!不是你自己选择去,而是情况恶化到……不得不做!你听明白没有?!”
“清宫手术”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贺哲屿的心脏,也让门外偷听到只言片语的李钦蓁瞬间血色尽失,几乎站立不稳。
“够了!”贺哲屿厉声打断他,因为情绪激动,小腹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痉挛痛感,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刺穿了何泽榆所有的怒火,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慌。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惊惧取代,下意识就想冲上前扶住他,声音都变了调:“哲屿!”
贺哲屿缓过那阵剧痛,一把挥开何泽榆试图搀扶的手,语气因疼痛而变得有些虚浮,冷声道:“何大医生,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这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在这儿嚷嚷个什么劲!”
这句话,像最终点燃炸药桶的火星。
何泽榆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看着贺哲屿那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甚至带着残忍意味的表情,一直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情感,求而不得的痛苦,以及此刻对他不爱惜身体的愤怒和心疼,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猛地抓住贺哲屿的肩膀,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嘶哑:“是!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何泽榆没这个福分!可是贺哲屿你告诉我!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和孩子有关的未来,如果你觉得孩子是你职业生涯的绊脚石,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李钦蓁?为什么要允许这个孩子存在?!”
他死死盯着贺哲屿的眼睛,极度渴望着从中获取一个答案:“你既然选择了开始,为什么不能负起责任?!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每次不按时检查,都是在拿你们两个人的安危开玩笑!”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绝望的。
贺哲屿被他吼得怔住了,肩膀上传来的力道和何泽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可见骨的痛苦,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
他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冷硬反驳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狼狈的低斥:“……与你无关。”
他偏过头,避开何泽榆那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倔强的澄清:“而且……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不要这个孩子。”
这话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一种无力的辩解。他只是……只是不习惯将软肋示人,不习惯被这种强烈的情感包围,尤其对方还是何泽榆——这个他从小一起长大,却始终无法回应对其感情的人。
何泽榆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那强装的镇定下泄露出的细微脆弱,瞬间破了他满腔的愤怒,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深深的无力感。他缓缓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好……好……不用我管……” 何泽榆苦笑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自嘲和疲惫,“贺哲屿,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把他推开,吝啬给予半分靠近的余地,连关心都显得如此多余。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迫使自己回归医生的角色,但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躺好,我再给你仔细检查一下。刚才的宫缩,强度和频率都不对劲。”
贺哲屿没有反抗,沉默地躺了回去。检查室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而守在检查室外的李钦蓁,虽然听不清具体的对话,但那隐约的争吵声和何医生最后那声近乎失控的低吼,已经让他心如刀绞。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神色暗了暗。
他知道屿哥的脾气,也知道何医生对屿哥那份深藏的感情。这种复杂的局面,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奈和心疼,既担心爱人的身体,又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感到窒息。
检查结束后,何泽榆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数据,语气恢复了医生的冷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疏离:“暂时没有大碍,但宫缩迹象明显。你必须立刻休息,减少活动,绝对不能再劳累。我会给你开药,按时服用。如果再有腹痛或任何不适,必须马上卧床并联系我或急诊。”
说完,他不再看贺哲屿一眼,转身径直离开了检查室,与门外的李钦蓁擦肩而过时,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留下一个僵硬而落寞的背影。
李钦蓁立刻冲进检查室,看到贺哲屿正用手臂支撑着,缓慢地想要坐起身,脸色依旧苍白。
“屿哥……” 李钦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连忙上前扶住他,动作小心翼翼。
贺哲屿抬眼,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和未干的泪痕,又想起方才何泽榆离去时那绝望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疲惫地合上眼,低声道:“……别担心,没事了。”
何泽榆那句“等着你的就是清宫手术”的严厉警告,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与李钦蓁眼中**裸的,几乎要溢出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昨天才答应得好好的,说会调整自己的工作……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理性”和“负责”,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正演化成对身边关心他之人的一种残忍。
“别哭,” 贺哲屿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李钦蓁眼角的湿润。他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双臂,将这个担忧不已的Alpha轻轻拥入怀中,动作有些生涩,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李钦蓁被他这罕见的主动拥抱和温柔话语击中,先是浑身一僵,随即巨大的感动和酸楚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轻轻回抱住贺哲屿,将脸埋在他颈间,声音闷闷的:“屿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失去你们……”
“我知道……” 贺哲屿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他顿了顿,轻声说,“我今天也请假,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拉起李钦蓁的手,引导着他,轻轻覆在自己已显弧度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他们共同的血脉。“是我太固执了……以后,我会多注意。”
这轻柔的动作和承诺般的话语,让李钦蓁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包裹。他感受着掌下生命的微弱动静,看着贺哲屿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温柔,只觉得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被抚平了。
贺哲屿想着,也许……他是该试着,为这个意外而来、却已然存在的小生命,稍微调整一下他那固守了多年的、以工作和责任为绝对核心的人生序列了。
至少,要先学会尊重这个依附于他血脉的、脆弱的新生命。
…………
此时的慕子昂,在那位年轻医生查完房后,再次“潜行”至产科区域——这次是给沈黎办理出院手续。
在慕子昂办理手续时,鹿茸已利落地将沈黎的随身物品收拾妥当。
慕子昂注意到鹿茸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出于对下属的例行关心,问了一句:“鹿茸,最近没休息好?”
“没事……”鹿茸语气如常,扯出一个惯有的,略带疏离的笑容,“可能是昨晚没睡踏实,工作上的应酬而已。”
“……”慕子昂瞥了他一眼,敏锐地嗅到他身上残留着一丝陌生的,品质尚可的Alpha信息素气味,心下明了,这是鹿茸“工作”的一部分。
鹿茸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他总不能说,昨晚下班后去了常驻的酒吧散心,又因这张过于招摇的脸被纠缠,结果上演了一出俗套的“英雄救美”——那位“英雄”长相出众,衣着考究,一看便知身价不菲。
成年人,各取所需,春风一度罢了。
平心而论,昨晚那个Alpha技术不错,也比慕子昂更懂得温存体贴,虽然事后给的“酬劳”远不及慕少阔绰。他暗自比较着,随即又觉得索然无味。
沈黎见两人杵在门口,神色各异,轻声问道:“怎么了?可以走了吗?”
慕子昂立刻上前,自然地扶住沈黎的手臂,应道:“嗯,都办好了,我们回家。” 他随即转头对鹿茸交代:“鹿茸,接下来一段时间,还要多麻烦你费心。”
“嗯,放心吧慕少。”鹿茸点了点头,将心底那点关于昨夜露水情缘的杂念抛开——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连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何必挂心。
然而,就在他们一行人即将离开医院大门时,竟又撞见了熟人——宸羿集团旗下启明科技的负责人,江羿谦。
慕子昂立刻换上商业化的礼貌笑容,主动打招呼:“江总,真巧。” 他认得这位,是翟亦宸的伴侣,二人共同创立了宸羿集团,伉俪情深,在商圈是段佳话,也是如今的他内心隐秘羡慕的对象。
“流芳的慕少,幸会。”江羿谦回以职业性的微笑,目光扫过慕子昂身旁的沈黎,颔首致意,“沈总,我们线上会议见过,期待下次有机会合作。”
沈黎自然也认得这位气质儒雅、能力出众的江总,上次项目若非江总这边及时援手,恐怕早已夭折。他礼貌地微笑回应:“幸得江总记得,我也很期待下次合作。”
然而,当鹿茸的目光触及江羿谦身边那位与他有三分相似、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桀骜气息的Alpha时,他瞬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就往慕子昂身后缩了半步——不是吧?!世界这么小?!这不就是昨晚那个……那个看似冷峻,却在床上……打住!
鹿茸心底莫名升起一丝心虚,随即又懊恼:我心虚什么?银货两讫,我又没插足谁的感情!
“这位是舍弟,江哲锦。”江羿谦微笑着介绍身旁的年轻人。
慕子昂恍然,原来是宸羿集团那位传闻中颇具个性、不常露面的“小江总”。他保持着礼貌,点头致意。
江哲锦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几人,在鹿茸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漠然移开,仿佛从未见过。他对江羿谦低声道:“哥,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江羿谦点了点头,与慕子昂、沈黎又寒暄了几句,双方便礼貌道别,各自离去。
…………
回家的车上慕子昂接到小李申请休假的电话:“嗯,好好陪你的Omega就好了,工作上的事不要担心。”随即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顺便帮我问问贺医生,我的那个证明,今天能开了吗?”
电话那头,小李看着沙发上正划着平板电脑查阅文献的贺哲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压低声音问:“屿哥,慕少他……想问问他那出院证明……”
“不行。”贺哲屿头也没抬,目光扫过学生刚发来的慕子昂的最新监测数据,语气冷淡,“指标尚未完全稳定,不符合出院标准。怎么,你那老板是差这几天住院费,还是觉得我们医院的床位不是特别舒服?” 他后半句刻意提高了音量,显然是说给电话那头的慕子昂听的。
慕子昂在电话这头磨了磨后槽牙,余光瞥见一旁正与鹿茸低声交谈的沈黎,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句“小题大做的庸医”,顺便迁怒于那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复杂数据!
无奈,他只得先将沈黎安然送回西山别墅安顿好,然后自己像个被家长押送回学校的小学生一样,灰溜溜地回到了腺体外科的VIP病房,认命地躺回了那张他无比嫌弃的病床上。
躺下后,他也没闲着,将计划中那场与温妤茉“联姻”的戏码,详细告知了他那几个至关重要的兄弟。
定居海外的那位程宥祁,很快回复:【前阵子真是忙得脚不沾地,这次慕少相邀,必定准时到场。】
路柏衍答应得爽快,回复了个【OK】,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简沅,随口问了一句,却只得到对方略显慌乱的敷衍。路柏衍虽觉有异,但并未深想。
戚璟濯收到信息时,正在他名下某处可观海景的公寓里。
他看着屏幕,已然明了慕子昂的布局,回复道:【明白。届时我会到场。】
他清楚,以他目前的身份和能量,尚不足以直接撼动另一个集团董事长的地位,但出面为慕子昂站台,给予舆论和场面上的支持,是他能做到的。
慕子昂这个老板做得真的很体贴啊[狗头]
其实写到这里是想着把其他人的故事也掺进来些了,因为不想开新的了,就在主线中掺一点,角色可能有点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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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论想出院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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