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别墅雷打不动。
客厅长沙发上,唐家大公子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着,保镖把我压跪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地面被天花板水晶吊灯照得亮堂堂。
龚叔跟着来,走到大公子对面,离我不远,二话不说跟着跪下了。
整个空间只有轻微翻书声。
十七岁少年不怒自威。
“大公子……”
我刚开口,肩上被重压,小腿被保镖踩了一脚。
“没让你说话。”身后保镖说。
人是完全被钳制住的,我没有往前踉跄,只感到腿要被折断的剧痛。
还是翻书声,翻书的人翻得比较快,不到一分钟他就翻页了。
热血上头的时候,我总以为我够聪明,知道夫人不在家,听伯娘说大公子正休假,算好时机这时候把事情闹大,事出在唐家,唐家能说话算话的人,会给我个说法,他们这样的家庭,不能不分个黑白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心里却越来越没有底了。
大公子不说话,只知道看他的书。
我在后院大饭厅闹事,保镖来得不快也不算慢的,他在朝南别墅坐着,后院发生的事情他应该听说了才对。
他只听到个大概,大概就是我闹事了,他什么都不问我吗?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先惩治我?
我想要到个理。
十几分钟我都是慌的,摸不清楚大公子的态度,这十几分钟难熬。
我设想了两种可能。
一,大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施加惩治,我妈受过的伤害不了了之。我妈,许无咎,伯娘,都在庄园里,我们家还欠了唐家那么多钱,受过唐家的大恩惠,于情于理,我闹这场都是不对的,碍于这些原因,我没有办法再闹下去了。
二,大公子看完他的书,有那份闲心来过问我闹的原因,我把事情原委给他说,像他们这种大户人家,对他们来说,一个窝里的,当事人还都是他们家下人,他会咋个表态,我心里没底。
左想右想,好像都得不到一个好结果。
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煎熬。
心里气不顺,又没法发作。
这十几分钟过得很漫长,漫长到我竟然开始心虚,开始后怕,怕的不是讨不到公道,而是我不知道唐家人的手段……
直到,十几分钟过去。
朝南别墅的大门再次被推开,又有脚步声进来。
“大公子,人带过来了。”
我往旁边一看,除了我妈被伯娘搀扶着,还有差点被我砍到手的那个男的,以及他指认出来的罪魁祸首。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想我额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大公子还抱着那本书,我被保镖按住后脖颈,牢牢按着,没法再抬起我的头,就没来得及去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龚叔。”
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龚叔跪在我身边不远,听到他喊,连忙就应了。
“大公子,您说。”
“今晚这事儿,你觉得应该怎么了?”
龚叔过了好几秒钟,可能才思考出来,他说:“任凭大公子处置。”
“哈哈。”那人在笑,笑声爽朗,“苦主有什么诉求?”
我听到膝盖撞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我妈说话的声音。
“许刻还小,做事情冲动,求大公子放过他。”
“言重了,别动不动就下跪,显得我好像要吃人。”
我妈大概是被扶起来了。
我眼底的余光里,大公子放下翘着的腿,手里的书合起来,放到他面前的红色实木茶几上。
身后的压力突然松懈,保镖放开了我。
“那个谁。”
我微微抬起点头,看到丝质黑手套远远指了我两下。
龚叔马上说:“许刻。”
大公子说:“哦,许刻,听说你签了合同?”
我顿时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是的。
我签了唐家的雇佣合同,合同里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看进脑子里,大概知道的是,签了这份合同,我就正式成为唐家的员工了。
为唐家做事,还那一百万的债务。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签合同的时候,这笔债务又往上涨了数字。
我受着唐家的恩,却在唐家庄园里闹事。
“对不起。”我咬着牙,心底发虚,又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做,我说:“大公子,我对不起,但是谁动我的家人,我心里过不去,谁来害我妈,我心里过不去,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我做不到!”
大公子听完我说的话,抬脚朝我走近。
他好像长高了点,脸上还带着微笑,这微笑和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我见到的不太一样了,笑得漫不经心,好像啥事情啥人,在他眼里都啥也不是。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面朝着我俯身。
我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脸。
柔顺的碎发轻轻垂在额角,柔和的五官比去年多了几分凌厉。
那双琥珀色大眼睛,带出深邃的复杂。
让人觉得深沉。
捉摸不透。
“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傻在原地,听着他清润的嗓音,失神地回答:“找……找到肇事者。”
“好啊。”他接话很快,转身往我妈身边走了两步,他问我妈:“是这个人害的你?”
我妈随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个人,我妈明显被他问得愣住了,没说话。
他朝保镖招手,押着那个人的保镖就把人往我妈面前推。
“大公子,不是……”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朝那个人扇了过去,动手的是押着他的保镖。
大公子只瞄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我妈。
“你看清楚了,是这个人么?”
我妈看了看那个被指认出来的人,又看了看,她很无措,我看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被打晕了……”
大公子又招了招手。
另外一个保镖拎小鸡仔一样,把指认的那个男的拎到我妈面前,扔在地上。
这男的吓得不清,浑身写满恐惧和害怕,他跪着往大公子站的地方爬,爬了两步,被保镖重重踩了两脚小腿,又拖回去。
他的哀叫和求饶声,马上就在大厅里响了起来。
他哭叫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当时他!他拿着刀……我怕他真的杀人……”
他现在不指认肇事者了,他现在改指控我了。
“你他妈——”
我又觉得他可笑,又暴怒。
但我人还没有从地上撑起来,就被保镖重新按了回去。
龚叔正跪在我身边不远,他伸手过来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给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急啊,我就怕人证不认了,他如果不认了的话,那这个事情过去这么久,不是成了死无对证了!
我不相信在有生命威胁的情况下,他的指认能是无中生有瞎指认的!
而且他指认的那个人。
他指认的人,是去年大公子生日那天,趾高气昂发号施令叫我去帮忙搬酒的胖子。
胖子能在大公子生日当天,对其他佣人发号施令,说明他在唐家庄园的佣人里有点地位。他对唐家庄园必须很熟悉,才能负责搬酒的差事,那些酒一看就很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指挥这个。
而且,那天他看到龚叔来之后,不仅跟其他人一样赔笑脸了,他还提到了我妈!要不是当天龚叔太忙,我肯定要问这胖子说的都是些啥子意思,结果后来被大公子转移走了我的注意力,才没有把胖子当时的话和那副嘴脸往深了想。
胖子的嫌疑在我这里,已经被拉到很高了。
就缺指认的指证,把话说实!
我能不急吗?
龚叔是在用眼神告诉我,要守规矩,没让我说话就不要动,不守规矩的下场就摆在眼前。
但龚叔根本不知道,人在愤怒的时候最豁得出去,根本不怕挨打受伤,从集训地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尝遍了身体上的伤和痛?
有些伤痛在身上,远没有有些伤痛在心里的痛!
我对大公子说:“他在饭厅明明已经指认过!他肯定是知情人!”
大公子没有理我说的这些话,也没有再管指认的人,而是走到了胖子面前。
从胖子被带进来,看到大厅里我和龚叔都跪着,他却没有被保镖强行压跪下,他一点都不心虚,从头站到现在。
到大公子在他面前停住脚,他才稍微把头低下去了一点,唯唯诺诺地否认:“大公子,不管我的事啊,我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胖子有没有什么背景。
从龚叔的态度,我妈进门后的态度,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胖子该不会和唐家有点啥关系?如果有关系,就算他就是那个肇事者,大公子是不是也会替他开脱?
我更急了。
“你说不是你!他说是你!那谁在说谎!”
我身后的保镖已经抬起了手,正要给我一个大嘴巴子,大公子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保镖那巴掌又收回去。
“人证翻供,你说与你无关。”大公子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胖子,又侧过头看着我,问我:“那么现在如何是好?你说呢?”
“我……我……报警!”
报警,交给警察,让警察来调查,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但凡发生过的事情,就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到!
这是我最后能想到的了。
大公子却说:“报警,九个多月前的事儿,现在来调查,哪儿还能留下证据?你妈现在救过来了,报警作用不大哦。你又如何保证,没人会把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
我感到眼前一黑。
一瞬间掉进了十八层地狱!
是啊。
我的命都捏在唐家手里,我家人的命都捏在唐家手里。
我对胖子不知根知底,对唐家的实力无法估量,人证翻供,实证不一定能查到,能怎么办?
这件事,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妈受过的屈辱,受过的伤害,那不是都白受了?!
我不甘心!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根本就没有能力替我妈讨回公道……
把这些都想清楚了,我深受打击,整个人都陷入颓废的状态。
大公子不知道在想啥子,他突然轻轻地笑了两声。
那笑声意味着啥子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转身走回长沙发那边。
他背对着众人,从木茶几上拿起他那本书。
他说:“还有一个办法,你求求我,说不定呢,我就替你做主找出真相,给你个公道了,你愿意么?”
在这一瞬间,他转回了身,面朝向我。
书被他握在手里,水晶吊灯的光把他整个人照得闪闪发光。
光线逼人,让我眼睛刺痛。
“要求求我么?”他说。
那声音蛊惑了我。
我彻底着了魔。
“求您……”
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后来,我听到了他的笑声,大笑。
-
唐南这个人,有一种鬼神莫测的魔力。
他才不过十七岁,镇得住唐家上下近百人,遇事沉着又冷静,早早看到了结局。
他很聪明,三言两语,引导者指认者说出实话,胖子起先还狡辩挣扎,后来他又叫保镖送来修复好的监控,再进行推理剖析,最终滴水不漏地还原胖子肇事过程。
胖子被钉在砧板上,被碾在土里,不仅承认了自己是肇事者,承认之后近乎绝望地向他求饶。
他又从保镖那里拿过我丢下的那把西瓜刀,扔到我膝盖前,他告诉我,胖子认了,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假如我够聪明的话。
我拿着西瓜刀,心里彻底没了方向。
我,要捅胖子吗?
我,要给我妈出这口恶气废了胖子吗?
我都冲到胖子面前了,浑身肌肉都在咆哮,我听过胖子对我妈起的歹意,我听过胖子认罪时说的那些求饶的话,他不是在对我说,他不是在对他伤害过的人低头认罪,他惧怕的到底是谁,我心里一清二楚……
我傻站在原地,看到我妈掩面痛哭。
我傻站在原地,看到龚叔无奈叹气。
我傻站在原地,发现原来真相这种东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那公道,那公道对我们这些草芥般的普通人,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自己,都有诸多顾忌。
每个人都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和不尽如意。
大公子拿着他的书,一步步登上大厅中间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朝后面摆手,扬声结束这场闹剧。
“送派出所。”
-
2009年的8月底。
胖子被唐家庄园解雇,因□□妇女罪获刑入狱。
一簇光毫无预兆照进泥泞。
我对自己说,许刻,你实在不配。
尽管不配,那光却死死刻进我的生命里,拥抱了我脏污的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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