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道长?”
柳妄徊闻声驻足。
迎面而来的公子与他穿同色官袍,腰间多坠了一条白玉佩,朱红的穗子随他动作飘荡,张扬肆意。
“真的是你!”李霄鹤惊喜,“我还以为是昨夜没睡够,看走眼了呢。”
刚刚还不咸不淡接应柳妄徊,为他介绍靖命司任职期间要务的同僚袁璞神色一亮,开了个玩笑:“没睡够?凌云莫不是又通宵研究那些器物了?”
当今刑部尚书之子,李家老幺李霄鹤,表字正是凌云。
李霄鹤打了个哈欠:“别提了,我最近都没时间研究我那些宝贝了。忙着对付一个疯子……别说我了,柳道长这身打扮,是准备来靖命司做事?”
靖命司黑色的官服在柳妄徊身上显得额外超尘拔俗,暗纹在白日光线下浮光跃金,闪着细碎亮光,他眼覆鲛绡,加之眉间那道不明显的伤疤,让他更添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
不过柳妄徊唇角向上,即便不笑也似含笑,因此并不会让人觉得此人桀骜孤高。
“承蒙贵人厚爱,觉得我这一身本事不该埋没江湖,便特许我入靖命司行事。”
袁璞见他们二者相识,找借口开溜:“凌云你带他随便转转,我先走一步。”
靖命司与其他官署不同,乃是承袭了不知哪朝哪代的传统,专管处理些蹊跷鬼怪之事。
“不过大多数都是人心作祟,真正离奇的神鬼之事倒没多少。”
李霄鹤天生自来熟,又生得长手长脚,轻易伸臂勾搭过柳妄徊肩膀,凑近他耳侧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你知道在我们这儿做事,最重要的是学会什么吗?”
柳妄徊知道这少年是和谷崧一样,难得做人前辈,关照别人一回,迫不及待在人前卖弄了,所以他顺着对方问:“是什么?”
李霄鹤眨了一下眼:“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他才想起柳妄徊看不见。
这下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亏他想了很久的一套丝滑动作和真言,竟然第一次用就夭折了。
柳妄徊默默把一切收进眼底,听到李霄鹤叹了一口气,才掀起鼻梁上的鲛绡,露出那双狭长凤目:“在下必定铭记于心。”
说完,手指一松,鲛绡又把那漆黑眼瞳完全覆盖。
“你你你——你能看得见啊。”李霄鹤后退好几步。
“在下一直能看得见。”柳妄徊笑眯眯道,“只是身患眼疾,白日不可见光,所以才要覆眼示人。”
李霄鹤恍然大悟,又与他并肩而行,赞叹说:“不过你这样还挺好看,倒是很符合我们靖命司在民间传闻中的形象,赶明儿我也搞一套。”
柳妄徊笑而不语。
靖命司的工作倒和李霄鹤说的别无二致,素日清闲,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装神弄鬼的小案子。
西洲灵气稀薄,成妖、成魔、成仙都需要可遇不可求之机缘,柳妄徊跟着李霄鹤算了一天的命盘,有些分不清今昔何年了。
“终于结束了。”李霄鹤伸了个懒腰,把桌上散落的东西拨在一旁,“明明什么都没做,还是感觉腰酸背痛。”
夸张的长叹一口气,李霄鹤起来活动两下筋骨,对柳妄徊道:“对了,之前说好了的,明日同我一起去邀月楼。”
柳妄徊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桩事,点点头:“没有忘记,我向来不失约。”
但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想与李霄鹤交好,对洛阳勋贵子弟的宴饮并不感兴趣。
左不过是些丝竹酒乐,喝到兴致来了作几句无病呻|吟的酸诗,好让那些个歌女舞姬传唱他们的才华。
以为不过寻常小聚,柳妄徊甚至只换了素袍纱衣就只身前往。
今日有事缠身,他并未与李霄鹤同行而来,刚进门便引来不少人侧目。
光站在那儿就像吹进暖融酒气里的清风,此间只闻乐声,碰杯闲谈的声音都静了。
有酒量不好的少年兀自高声吟唱着:“此际忽仙子,猎猎衣舄奕。妙瞬乍疑生,参差夺人魄。”
“夺人魄……”他举杯念着,忽然看到那一抹清绝仙影,晃神间,顷刻杯落酒洒,他却还痴望着:“莫非真是仙者?”
李霄鹤也喝得脸红,挥手邀他同坐:“柳兄来喝酒啊,邀月楼上好的佳酿,今日贵人请客,你尽管敞开来喝。”
“凌云不介绍一下?”有人起哄道。
柳妄徊见李霄鹤迷离着的眼,举起已经斟满的酒杯道:“在下柳妄徊,表字子顾,是凌云同僚。”
刚刚醉吟的少年这会儿稍稍清醒了喃喃道:“柳氏?我家何时出了个这么神仙人物,莫不是我爹瞒着家里养外室了?”
显而易见,少年出自河东柳氏。
他明显醉的不轻,什么浑话都敢说出口。
“子顾不过是乡野小道,偶然得人提携,才入了靖命司听遣,不敢信口攀附柳家。”柳妄徊不卑不亢道。
他这么一说,刚刚还犹疑不决的人没了顾及,一个靠在歌姬怀中的男子道:“来迟,该罚!听雨,给他斟满!”
柳妄徊不远处的女子上前,跪坐在一侧为他倒酒。
“来迟扫兴,子顾当自罚一杯,诸位莫怪。”柳妄徊举杯。
酒水刚碰到他唇边,有人出声喊停:“慢着。”
柳妄徊心道,来了。
从刚刚进门他就注意到了,还惊愕如此无聊的聚会竟能邀请到这个人,看来李霄鹤的人缘比他预料的要好。
太子发话,无人不听。
即便是都喝到神志不清,言语中的确切也让他们下意识顺从。
少年们把目光从柳妄徊身上移开,都在好奇沉默一晚的太子为何突然阻拦柳妄徊。
“柳妄徊虽来迟,却是因红信笺一案有些细节需要计入卷宗,追根究底是为本宫解决了忧心之患。”谭识卿单手握杯,利落喝干。昏黄灯火从他眉宇落下,辨不清他眼底神色,“本宫代他饮一杯。”
席中少年气氛重活络起来,谭识卿本就是北地豪族出身,又在军中摸爬滚打,身上没什么架子,在座的人也并不因此过分畏惧这位太子。
柳妄徊随之喝下了酒杯中的酒,还是道谢:“多谢太子厚爱。”
这便是不给太子面子了,李霄鹤吹了声口哨,挑眉道:“漂亮!”
“小舅舅莫怪。”李霄鹤转过半个身子说,“子顾初来乍到,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谭识卿这才皱了皱眉,他思索自己刚刚的言行,并未透露过半分为难柳妄徊的意思才对。
然而解释也不好解释,他看了柳妄徊一眼,随口道:“无妨。”
有察言观色的人精趁机举杯:“柳兄清高,不会不给我面子吧,在下荣陵周氏周传明,幸会!”
说罢,饮完杯中酒,倒扣示意。
柳妄徊展颜,也回敬他一杯。
有了周传明在先,其余人蜂拥而至,无论是心怀鬼胎还是慕名而来,总之,今夜的热闹柳妄徊是逃不开了。
饮酒正酣,柳妄徊的面色逐渐发红,原本玉耀雪润的肌肤染上醉意,他借口更衣起身暂离酒席。
听雨想上前扶住他,被他下意识挥退:“不必跟来,我去醒醒酒,片刻便回。”
都能看出他这会儿醉了,所以没人再上前挽留。
柳妄徊顺着墙走,来到邀月楼外层的栏杆处了,倚栏眺望。
凭栏而望,可见洛阳夜景繁华。
灯笼在街道上闪着暖光,人稠物穰,小贩叫卖和各色路人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人气旺盛,灵气自然也比别处旺盛。淡淡荧光缭绕其间,美轮美奂。
柳妄徊爱独处,却喜欢远观这副热闹场景。飘零至祈原时,他总爱隔着远山云雾远望西洲,山中岁月寂寥漫长,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种置身红尘的喧嚣与热闹了。
人头攒动的街景中,有一个小孩儿抹着泪,就这样映入柳妄徊眼中。
他一边抹泪一边四处张望,与欢闹人群格格不入,应该是不小心被人群挤散,与家里人走失了。
哭声越来越大,仿佛就在耳边。柳妄徊忍不住身子前倾,张口欲言,却被冷风吹醒片刻。
离得太远了,他差点张口的询问戛然而止,反应过来后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看什么?”
谭识卿不知何时现于身后,柳妄徊一时不察,竟然没有注意,被来人吓了一跳,瞳孔微缩,原本因酒意变得迟缓的心跳猛烈加速。
他本可以告诉他原委,话到嘴边成了:“没什么,想起些幼时往事罢了。”
谭识卿凑近,高大身躯靠在他身侧栏杆处,竟然对他随口说的话来了兴趣:“是想起有趣的玩伴,亦或者重要的人吗?”
柳妄徊觉得这人好难缠,一句话而已,还较真了。
好在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无法追究他话中虚实。柳妄徊一边和他聊,一边分出心神去看那孩子。
“是啊,想起小时候曾一起长大的朋友了。”
那个孩子止住了哭泣。
“小时候我爱哭,但在一群孩子里又是年纪较大的,大家常以此笑话我幼稚,每次我因为一些小事哭泣的时候,总会……”
原来是那孩子的兄长找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根糖葫芦。
“总会什么?”
谭识卿声音很轻,随着夜风飘荡,如梦似幻。柳妄徊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说的什么了,看着小孩儿接过糖葫芦才继续说:“总会有一个孩子买糖葫芦给我。”
街上兄弟的身影移动,那孩子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边走边啃着。
不知道他脸上的鼻涕眼泪有没有沾到外面那层糖衣。
想到这里,柳妄徊笑了一声。
“说起来,那孩子还比我小一点。平日里不爱说话,我与他相处不多,却能感受出他是个温良和善的人。”
“是故交好友?”谭识卿问。
柳妄徊也不知道,他自己说的话真真假假,酒后记忆也不大真切。
不过他确实曾随母亲来到洛阳待过一段时日,他口中的同伴,大多都记不得样貌名姓了。
至于给他糖葫芦那个,他更是没什么印象了。那并非是什么值得铭记的日子,在他醉意微醺时偶然记起已是意外。
这些微的善意救不了幼年柳妄徊的困局,更解不开层层心结。
柳妄徊心中故交好友,恩重如山的,从来只有喻敏言。
社交达人李霄鹤:都给我喝
谭识卿(幽怨):你有没有想过我
柳妄徊(混沌):别急,我在思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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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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