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过子虚无凭有,此身哪置二两银

袁二两听而面色一怔,这问题似乎是根倒刺,他在百无聊赖时路过某处,一个没留神那根倒刺扎进肉里,痛是在身上,别扭却钻进了心里,也不知道是拔了更疼,还是不拔更疼。但比以倒刺,似乎又更像是个温软而珍贵的宝贝,他在某一日苦困交迫时,没法多想的跌撞着走向那宝贝,朦胧不清却怦然又惊又喜。

他道:“那时候人牙子到处偷小孩,师父从人牙子手里把我买回来,花了二两银子。二两,是好多钱呢,师父也不嫌贵。我那时太小了,不记得爹不记得娘,唯独记得师父笑着喊我走。”

滞留竹叶境以来,这还是袁二两第一次向仙人提起别的身份。葵仙没太听懂,却是一副从未展露过的认真神色,无知无觉压下了声音,皱眉定定看着。凡人讲起故事,不打一声招呼,满涧的青叶便猛然摇了起来。

“我是师父花二两银子买回来的,所以我叫袁二两。我师父是大国师,是天上地下最最厉害的女人!”

袁二两必定看出来对面躲起来的疑问,整了整语气,换上一个更通俗的解释。这解释来的轻易,轻易里面塞满了不平常,他自己也不晓得是拐是卖,这一点本来就并非什么卡在他心里的石头,天大的恩情换作后来旧夜里哽咽着依赖,原来只有故事才能轻易地讲出来。

师父是大国师,这么说,袁二两是在深院高墙里谨慎性命的道人,怪不得,他无聊了要与剑讲话,是那无比的规矩逼迫他随性至此。

“可是我背叛了她。”袁二两低头,败落一般地说道。

这句急转实在突然,仿若一道霹雳砸向了二位看官,夸作天上人物竟一朝恩情还断,莫非求乐而不道,剩一派荒唐。

“为什么?”葵仙恰时发问,同样想不明白事情是何使因,又有一段怎么样的表述。

袁二两这时无奈地一笑:“我长在皇宫,却实在受不了那里。师父只告诉我像她一样就可以,那里规矩太多,一个幼儿初来乍到,连跑跳都不能随意,只能由人牵着走,倒像是凡间戴枷的罪人,也不知道我那时究竟做错了什么。

后来我长大一些,不用被人牵着走了,师父就告诫我要少说话,尤其是与除她以外的任何人说,我渐渐忘记了皇宫之外的日子,只当活下去就是要这样。

又过了两年,我照常打坐,有个人嘴里喊着皇上来了,我那时候还没见过皇上,有些规矩又没有人教,一眼看过去,是我师父也来了,我几天没见她了,径直朝她跑过去,师父却突然跪到了地下,我这才知道了谁是皇上,皇上说我很聪明,我就对着皇上嘿嘿傻笑,一群人很快又走了,那里一连好几个月我都吃不饱饭。

想不起来是十几岁,大约已经过了十四,我好像是开窍了,造化突飞猛进,一直等着师父来看我,我兴冲冲把这事告诉她,到底没想明白为什么她反而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忽然问了一句‘老天爷是不是忘了要眷顾你’,我没听懂,师父也没解释。

到了约莫十八岁,具体不清楚,人牙子抓了我居然没把我的生辰一并抓来,太不负责,师父自然就没法将我的生辰一并买下。十八岁嘛,皇上许我和师父一起做事,我以前一直想知道,师父不在家的时候要做些什么,喜欢窝在床上天马行空的猜,就不知不觉猜了好多年,直到那天皇上拿了一个册子,问我上面的人先杀哪一个,我第一次对师父有了奇怪的想法。唉,也没人告诉我,皇宫里的道人是要做这些事的。”

滔滔不绝,仿佛他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过去,而这些真的只是路上听来的一个故事。也没提为什么背叛,也没提怎么个背叛法,简直像极了临走的老人静静述说这辈子的经历,算不得混乱,当然也不是条分理析的讲,讲到要紧些的地方还让人做个琢磨,再毫无征兆的停下。

避不开童言无忌,于是当时单单不能乱跑;等到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便加上一条少说少错;无人教导的东西该如何懂得,不慎冲撞了皇权,自然被苛刻了生活。

葵仙正听得入神,没料到忽逢停顿,追说道:“然后呢?你杀了人吗?”

袁二两才接下去:“然后啊,然后我看了师父一眼,她眼睛都红了,我不敢接那个册子,不敢杀人,站在那里愣着,过了会儿,师父弯着腰说我学艺不精,可不能让我坏了国运。我就想她这是在保护我,让我暂时逃开不愿意做的事,果然可行,那个册子立刻到了师父的手上,皇上也甩着袖子走了。

可这个理由终归不长久,没过两年师父病了,皇上才又想起我来,我就不得不接下这个担子。皇上让我去看望师父,师父大概很久之前就没了神采,抓着我哭了好一阵,歇一下又继续哭,一直没有彻底停下来,很快哭黑了天,到了我临走,她一句话都没告诫我。

我果真要杀人了,又急又燥,算了好久也算不准到底是谁,累得汗都滴到红木桌上,我抖着身子把那几滴汗错看成了血,猛想到那些人满身是血硬要把我拽入地里,不得好死要教我偿命,登时怕晕了过去。

一醒过来,皇上已然遣人把我抬到了师父那里,我以为她总得安慰我,总得告诫我了,她却从床上坐起来,用了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气开始骂我,骂我愚钝蠢笨,骂我不识好歹,骂我活该被人牙子捉来卖。我昏了头,爬起来抢过她桌上的铁剑,怒气横冲的指着她,这是我得知要杀人以来,第一次拿剑指人,指的居然是我师父。

我逃出来后才突然想明白,原来我是不曾开窍的。皇宫里规矩那么多,师父小时候何尝容易过,我遇到她,师祖爷爷已经去了好多年,她一个人支撑着大国师这个恶衔,宫里的人怕她,宫外的人啐她,她也就只有抱个希望在收徒的事情上,盼着缘分到了,能偷闲说说空话,她就我一个徒弟。

我忽然想明白,师父也经历过这些。可是师父为什么不逃呢,我想了好久,因这世道都是告诫女子要忍,而男子不用。她就我一个徒弟,就我这么一个不称心的蠢徒弟……”

袁二两说出了心里话,醉在了其中似的,分外叹然,他讲的精彩,与侧耳仔细的葵仙和不知何来的看官们,一同入了迷。

莫悬听得叹了口气,心道世人光鲜亮丽得紧,内里却是臭的,表里如一无疑最少有。青枝瓦下,花端篱墙,这个东西表面得很,听起来毫不费力,其实内有意思。袁二两在高墙里的日子,曾几何时,若有似无,堪有分歧,也说不清他能否端的住这样一句美谈。

这下没人再催他,他终于睡中换梦一般安心歇了口气,再讲他未完的故事。

“再后来,如你所见嘛,师父逼了我一把,我真就逃了出来。没法报答她,病重还要为我着想,皇上派了好些追兵,暗地里骂师父养出个好徒弟。没多留意,我走到哪里,风传的‘袁道臭消息’就跟到哪里,还有朝廷将我污名的恶告像,闻着点味道就蜂蛹过来,只差贴的满天下都是。

说来好笑,天底下的人昨天刚听过那些糟耳的消息,今天又得在满城的恶告像上再脏一脏眼睛,哈哈,笑不得,他们是有些可怜的。

我猜仙人你没去过江南,那儿的水柔啊,晴雨不烦的,不管哪种天气准能洗出一江的春,四季都不例外。最好是去江心的闲茶里,竹舍薄亭喝个痛快,有机会更得去武陵买几壶最甜的寨子酒,再等入暑的梅子熟了,把手指头染成梅子的红,只是小心跌下了杨梅树,不受伤也得被笑话。

再往南去还有,还有让人连日上火的荔枝,我那次不知道,一口气吃了一筐,那里才有人告诉我‘一颗荔枝三把火’的俗语,我顶着冒了烟的脑袋,一连好多天都上惨了火,嗐。据说那里说不上四季,是没有冷的时候,我偏又不能留下来瞧瞧,只得作罢。

你不知道,我还真见着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是发着金光,就那么飘在海上,要能上去该多好。”

他又叹然着说完了,堪堪放下了举起来比划的手,说出一段就俱是神灵向往的模样,回味不穷。

奇了,莫悬还道是多难得的景致,不想就是这些,原来莫悬自己也去过也吃过,与人炫耀的姿态也是这般详说不尽,感叹不完。

列数追兵,作样落败。尽管污名的恶告像贴的满天下都是,蓝衣道人仍然棋高一筹,走了好多地方,至于江南的水镜,临海的仙京,道人总算一一见过,没落得遗憾。

两人就这么一直聊着,眨眼,月上枝头了。

没留意他们什么时候躺上了那块大青石,像是两个很多年的玩伴,在望着月亮互谈心思,各诉柔情。

“最后你就到了我这里,说是歇脚,却赖着不走了,还挑逗我与你打了一架,也没有打完。”葵仙出了声,为道人的过往补作整齐,隐隐调侃。

于是蓝衣道人轻轻笑了,受过调侃但是头一次受到葵仙的调侃,颇有些骄傲的意思,引得这么一位别扭的仙人聊发调侃,说不定他还是第一个。

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笑过那调侃仍然笑,笑着笑着,想到什么似的,再笑不出来。

葵仙便默契的问他:“那你师父呢?”

“师父去年病死了,”他从那一道长久的轻笑里退出来,疚声说道,“解脱了这条苦困命。”

当然苦困,苦困到了不得安葬的地步,尸首没法找,也定然找不到,所以他只是疚声说,堕成了当年深宫里花味寡淡的将死之树,无人挽救敛收,任其枯败不停。

葵仙看他如此,唉了一声,跳下了青石,蹲在地上从青石侧边的土里刨出一坛酒来,拔出坛塞子,殷旧的花香不管不顾般纵横了出来,溢的四处都是,没人躲得过。

“山上的那棵桃花树,是我无聊时随手种的,今年开了花,你和你的剑就恰好闻着花香来了,这个酒也是我无聊琢磨的,还没喝过,我都差点忘了,你陪我尝尝。”

袁二两来不及坐起来,供他畅然的酒杯便递到了他手上,他摇头接酒,酒声宁灵,葵仙从新躺好,遥看那月色,夜际里朦胧,一饮再饮,再饮不尽。

不用再辗转去寻了,青枝瓦下,花端篱墙,就在这里。

片刻不停高声语天,数不得时间酌去了半坛,亦仙亦凡月下换盏,换得个真心不烂。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