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点心辣炒菜!三位吃点什么?”伙计招了汗巾,对着秋青白探了脖子过来例行询问。
其实三位刚坐下,屁股都没放稳,店伙计瞅准了赶紧过来,可能是因为其中一个貌傻高大一个稚气未消,只有一个秋青白看来稳重可靠些,那店伙计就以为此人乃是做主之人。这个算不算以貌取人呢。
应该不算。这种“看模样”的能力,对于店伙计来说可少不了,一般队伍里都是年长之人做主,里面脾气暴躁的多了去了,要是伙计一个不小心惹到了暴脾气,挨骂挨揍不说,扰到别的客人乱了秩序,扣起工钱来心是会疼的!
莫悬自然理解,是怪不得那店伙计,只心中调侃自己那时候太不做“好事”,至于如今没长多高,怎么看都不像能“做主”的人,店伙计认错也在常理之中。毕竟他秋青白都有三十多岁了,一个人住有哪里做不了主的,不过一个婚事能算作困扰,其余的,跟走路一般简单。
“吃饭吧,有炒饭吗?”秋青白略作思考,对那店伙计问道。怎么,他一路上饿了那么久,都不想想一会儿要吃些什么?不对不对,他又不能提前知道莫悬想进哪家吃饭,若一早决定好,莫悬却选了另外的地方,他不得失望啊。
这样想着,莫悬忽然听到店伙计大声肯定:“炒饭有!”实在惊到了思考中的莫悬。
方才抽离思绪,店伙计那满脸热情很快转向莫悬。到他了,莫悬向伙计问道:“那粉呢?”
确是称职的伙计,做主之人只要了一样东西,当然要再问问桌上其他人。伙计听他这样问,又是同一个回法:“炒粉,有!”
记在脑子里,伙计即又满脸热情转向另一边的鹿藏,鹿藏这下不跟莫悬的腔了,畅声道:“肉!”莫悬吃粉他吃肉,看来不吃肉是定然会委屈他,好几回有样学样,莫悬还以为这鹿藏是做什么都要跟他一样,原来也有不用一样的。
伙计全问完,便携了他那满脸的热情转身离开这桌,扭头向后厨的方向大声喊:“炒饭炒粉炒腊肉!这边来了一桌!”
嚯,店里每一桌都是这样,看来“炒饭炒粉炒腊肉”便是这里的招牌了,三个人吃三样,三样直接叫到了招牌菜,属实巧。
巧归巧,他这店里这么多人,怎么也得等上一时半刻吧,可怜秋青白饿了那么久,又要遭上这“一时半刻”的罪,怪不得他要吃炒饭呢,炒饭快呀,煮熟的饭倒进锅里,只需要放几样拌料,随便炒几下立马就能出锅。
不止炒饭,那炒粉亦是如此,即省时又管饱,炒起来吃起来都很方便。并且如若碰到个厉害的师傅,吃上一口都能即刻被吸引住,似乎上了瘾,以后不偶尔光顾,可是连这所谓的“瘾”都平复不了,太糟糕。
再说到肉,或许这店里招牌的肉食就是炒腊肉,所以伙计想也不想问也不问的以为正是这道炒腊肉。腊肉这东西,冬天要紧熏上一段,春日里正好,后来一整年都能吃,也嫩不了也老不了,是嚼劲到位糯劲也到位,比一般的炒肉要好吃很多,虽然外边看起来不太严谨,其实是用深山柴火油烧出的烟烘干其中的水,同时牢牢锁住熏入肉里的风味,吃到嘴里定然发现别样感觉。
那且等着吧。
踱着踱着到了雨淋乡,梅花仙那一跳恰好隔断了莫悬当时仍算清明的思绪,雨淋乡的街道又实在太过热闹,至于莫悬一时忘了他心里堆成山的疑惑。那么,那些疑惑呢。
这种纷乱又安定的环境,莫悬终于想起来,梅花仙那一跳,拦住了莫悬本来清晰的思量。他没想到,梅花仙有这种能力。问到哪里了,是不是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问到,不奇怪,勾缠人心的梅香总是这样,不给人商量的余地。
机不可失,既然已经坐下来,不妨再问他一问,他也不损失,莫悬也不得寸进尺,何乐而不为。
店里伙计太忙,那人说的“茶水”到头来只能自己倒,莫悬便提壶浇了满三杯,反正比外面的春雨汹涌,更比心头沸腾的疑惑要缭绕,他要问出来,他一定要问出来。
“阿藏。”
“阿悬!”他大约是听到了一个久违的称呼,或者是听到了一个久违的人这样称呼他。他这声回答实在是……太高兴,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如果不是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会不会阿藏永远都见不到阿悬——这一点,像是凡人的臆想,积累多年的病症,早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分明不论是梦境现实,他都迫不及待,他要给予这个称呼或者这个人万分及时的回应,一定一定,不然,这个人会不开心。
莫悬又一次措不及防陷了进去,可是莫悬并不明白,梅花仙为什么有这样迷人的能力,他明明找不到记忆中的梅花仙,甚至,“鹿藏”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见过任何一回。莫悬想弄明白,是为什么,用什么办法,直接问还是,再叫他一次“阿藏”,他的表情他的反应,深刻到了莫悬挥之不去的地步。散不出香味的春海棠,没人喜欢采摘的白菊花,在莫悬心里是什么原因,他竟然比这些还要深刻。只是顺着他的话,一声“阿藏”而已。
一声“阿藏”,而已。他就这样开心,这种开心,莫悬有过吗,也不记得,为什么还是不记得。纷扬春雨里,嘈杂人声里,莫悬没有过任何一回这样的开心,今天,这个来历不明梅花仙分享给了他,会不会太令人意外了些。
“阿藏,你很喜欢吃肉?”那个茶杯还靠着桌面捏在手里,莫悬快快饮了一口杯中早已凉透的茶,盼望茶的凉意能将他心焰稍稍熄下,不然他可不太好做出忽悠赶走梅花仙的事情。
“是啊!阿悬说过吃肉长得壮,我不会忘记的!长得壮壮的就可以当阿悬的小弟,就可以一直跟着阿悬啦!”
所以,梅花仙直到今天还在吃肉,是真心喜欢,还是真心喜欢他口中那位阿悬的喜欢。好像,莫悬小时候不是这种“恶霸”,却也不记得是否有过“小弟”,确实觉得带着小弟走路特别威风,只不过莫悬在拜入清明殿之后,也有了个“小弟”似的身份,师父可喜欢他这个徒弟,让他用“小弟”身份行“大哥”之实,掌管着清明殿整整一半的家当。莫悬得以在东极境横着走,称心如意时好说话,低垂失落时不敢惹,似乎比谁都厉害。却只能算是狐假虎威了些,也没干过罪大恶极的事,算不得什么“恶霸”。
“哦这样啊,那阿藏,你还喜欢吃些什么?”既然莫悬说一句“吃肉长的壮”,他就喜欢吃肉,那其他呢,会不会还有更多。
“有好多呢!杨梅啊,桃子啊,李子啊,凉菜啊酱菜啊……还有面,阿悬最喜欢吃面!”
不出所料啊,一样一样全都是莫悬喜欢的,心里想的什么他还直接说出来,莫悬喜欢的他都喜欢,一丝一毫不加掩饰,这叫什么,捡样还是——榜样?
先不管他是哪样,这满脸的热情少说不假,是小童有幸采得了仙花,好生供养着不许它落成了灰尘,心里觉得这朵花真是天上地下最美的景物,供养着赏看着,有朝一日小童便也成了与之相似的花,这花有所清润也有所艳丽,小童要将这些全都从花里采来,并且说采不是采,乃是从中换得觉悟,觉悟到这朵花是为何清润是为何艳丽,只要得到了就当是一桩极好的事,哪里会管顾别人对花的看法。
我觉得好便好,我觉得美便好,我喜欢这朵花,不需要你也喜欢这朵花,那样的场面太过嘈杂,你持你的看法我持我的看法,到底谁的看法才最准确,到底谁的看法才最公平。所以,“喜欢一朵花”,这件事本身就很美好且私密。
于是梅花仙没有想象这些喜好的正反,便将它们变作了自己的东西,奋不顾身通通是对,只要出现了就牢牢记住不想失去这些学来的喜好,以至于这朵花的特别从此烙在了他心神里。
是这样吗?
莫悬却记不得当年认识过这样一位梅花仙。
云间东极清明殿,凡间借宿杨家村,还是莫悬那些闲置的青匆小院,全都没有闻见过这样诱人且深刻的梅花香,那么,鹿藏是怎么知道的。
“阿藏在师父那里,也能吃到这些吗?阿藏的师父凶不凶啊?”
鹿藏依旧笑得热情,似乎他从没停止过等待为莫悬的解答,只等莫悬发出疑问,他就等不及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衬托出来:“当然可以吃啊,只要阿藏想吃了,就算果园里没有种,师父也会去给阿藏借的,然后第二年果园里就突然有了,师父还说为我欠了好多人情,以后还要还回去的!阿悬给阿藏找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师父,阿藏很喜欢!阿悬说过,阿悬有的阿藏也会有,阿悬从来不骗我的!”
莫悬还是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他结识了梅花仙,又是什么时候他带梅花仙拜入了师门,难道是梅花仙自己醉入了梅花香,迷糊间误打误撞全都蒙对了?没这个可能。
“那阿藏的师父给阿藏种了果树,阿藏晓不晓得师父的名号啊?要是不晓得,可对不起师父这么好哦!”
莫悬终于挡住那张脸上的热情,莫名沦陷的感觉令他飘飘然,承接了梅花仙溢于表面的神色,莫悬不知怎的甚么也察觉不到,而今满心疑惑,他得让自己习惯视而不见只听其言。
“我晓得啊!师父的名号是‘静衡真君’,别人都这么叫,连阿悬也这么叫,一定不会出错!”
静衡真君,原来是他。莫悬急转着脑袋,总算在鹿藏的话里找到了自己知道的,不枉费。这位静衡真君,莫悬大约是见过一面的,印象中他常常是一张平静没有波澜的面容,少言寡语性格冷淡,衬极了他的封号“静衡”二字,一眼看去是与颉姑壶的主人有些许相像的,不过静衡真君于此道更甚,而胡榣星君则掺一半忧郁,二人表面相像,内里却不相同。
真如鹿藏所说,他是静衡真君的徒弟,静衡真君也宠爱这个徒弟,那反差着实太大。安静的师父养了一个热情的徒弟,两个极致做了师徒,师父不被惹出热情,徒弟不被逼得安静,莫悬确想不出这样的场面,只能想到这个师父太宠爱徒弟,不然没有别的情况了。
见过,却只见过一面,莫悬是怎么拜托他收徒的,又是怎么想到可以将这么一枝断梅交托给静衡真君,而后莫悬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忘记?
莫悬继续套话:“阿藏说得对,没有出错。那阿藏和我的约定,阿藏也一定没有瞒着师父吧?”莫悬的问话很明显,对鹿藏的师门没有过多印象,那就循摸着那个“恭山会和”的约定再问一遍,没准又能有些线索呢。
“没有啊,阿悬早就和师父商量好了,时辰一到,师父就把我放到山下,我自己知道路,恭山也不远,半个时辰一定能走到!但是每一年都找不到阿悬,师父说我们两个没有缘分了,让我不要再找阿悬,真的没想到今年又找到了,我就知道阿悬会等一等我,师父这一次说错啦!”
听起来鹿藏有一个很好的师父,给他种果园,送他下山玩乐,甚至担忧他年年去赴一场无人应邀的约定,“宠爱”一词果然不错,是表面不予掩饰的宠爱,而非暗地里不给人看出来的宠爱,不需要受用之人费心去发现,在给予之时光明正大,不是暗戳戳的仿佛做贼。是否这样才是真正的“宠爱”,莫悬居然还有些……羡慕。
也是否沉默一些的宠爱,并非每个人都能觉悟到,不言不语害得世上太多无法理解。不想这个,想这个会很累,莫悬不喜欢累着自己,那样的话,就没有力气去快活了。
莫悬反想到自己的师父,虽说“做贼”一词明然不雅,但喻之似乎也恰当,做贼的半夜进来家里偷窃财物,你若当时发现不了,那贼也肯定不会告诉你,等到你发现家里的财物少了或是没了,却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
可是怎么能这样与别人说自己的师父呢,莫悬斟酌了话术,对他教育道:“没准是缘法又眷顾了你我两个,如今才又续上了你守了多年的约,我们于是又遇见了。缘法本身不像道理,猜也猜不准,算也不全对,你师父以前说过的话,放在现下不一定就会适用,你我的缘分,缘法说了算,你我说了算。”
确巧,莫悬很喜欢这般动人的缘分,如同那些戏里唱的稀事罕闻,尤其南海境那张戏台子,小时候他跟师父去看过几回,竟是连主仆间的缘分经过了几世轮回还能接续,何况那其中真正的有缘人。
他也全然不觉得鹿藏话里有假了,深信这道缘分就是他莫悬应得的,一路上收来那些教人沉陷的感觉,还管什么从前诸事是否发生又记不记得,现下只晓得恭山牵了一道好缘分,莫悬从今后便有一个听他差遣的小弟,能做一位实际的大哥了。
怎说覆水当真难收,莫悬这心思刚有了踪迹,看着对面的梅花仙便越发顺眼,也越看越觉得此人新旧掺交,似曾相识,莫非正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这倒不至于,“一见如故”的缘分哪里这么轻易就能遇到,是无以克制惊然跌入了梅香小径,回不了头,恍惚更进。
鹿藏这里听讲两人间的缘分,笑得痴痴,自是未有听出莫悬话里的说教。奇了,莫悬对着梅花仙的傻样,突然非常想将多年间积累在心里的人世道理一样一样全都教育给他,虽然莫悬也不是个多么懂得的人,但这想法匆匆来到,实在无法克制,大约是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教育了一回便忍不住想一直教育,明明自己没什么道行,可就是觉得有这个资格去说教他,人之常情?还是他莫悬自信过了头?
饭菜争香的小店里人声太嘈杂,各路人马抢梭,两只耳朵没法管顾到所有。聊着聊着,三个人谁也没注意那店伙计已经将菜都上齐了,散溢的香气几乎贴着脸飘过来,措不及防还有些烫,伙计说了声“慢用”就忙去了另一边。
秋青白终于吃上饭了,莫悬记挂着看他一眼,那碗炒饭色香俱全,秋青白却不动筷子赶快尝味,仍旧是刚才的样子,饿极了也半点不失仪,温表着一张才子脸,雾蒙蒙将眼神盯着莫悬,半天没有急着要吃饭的意思,这是做甚,难不成他恨上了莫悬耽误他吃饭?应该不会吧,他在山里的时候还背着莫悬娇羞笑呢。肯定不会。
那是为何呢。莫悬乃是一个苦思冥想的命数,什么发生在他面前的事都要害他费神,不晓得究竟会不会有例外。正想着,莫悬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嚼肉的声音,很合时宜,看来鹿藏很享受“吃肉”这件事。莫悬方一转头,秋青白也随之拿起了筷子,筷子尖在那碗炒饭里挑了几下,他才得以饱腹。
吃面,莫悬确实最喜欢吃面,这是莫悬为数不多的饱腹欲里出现最频繁的东西,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也许是习惯,也许相比于米饭,他更容易接受面食。
面前桌上这碗炒粉卖相很好,莫悬素来有“吃春粉”的习惯,信着一个四季粉顺的意思,想着这一年真的能如吃粉一样顺。莫悬抄起筷子夹了几根宽扁的粉条,外面一层快要放凉了,埋在里面的热气直直扑出来,莫悬挨的太近,直面那股热气不禁眨了几下眼睛。
别说,这里的东西真的挺好吃,不油不腻,粉条的嚼劲也不错,一口接着一口,莫悬边吹边吃,吃完一半终于忍不住赞叹:“太好吃了嘿,难怪这么多人,要是我也住在这里,一定要常来。”
“阿藏,你那个炒肉好吃吗?”莫悬抬起头,一眼对上了鹿藏胸前那块金子,暗光杂陈的小店里显得格外晃眼,作为大哥,此刻那金子返来的光更如针一般扎入莫悬眼睛里。有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急迫和气恼,不是嫉妒,他莫悬也不是买不起,既然做了莫悬的小弟,那么,要多少金子莫悬都给买。
是他师父给他买的倒还好,莫悬总不能跟人家师父抢孩子,但是鹿藏也得戴一戴莫悬给他买的,好让莫悬这个做大哥的挣点面子,别人看见才不至于觉得莫悬手底下是些苦日子。
“好吃!”鹿藏照例喊出来,任谁听了都会以为他的激动发自内心。抬头答话间,顺着莫悬的目光低头看,也是一眼便看见他胸前的长命锁,炒腊肉里飞出的热气一扑一扑,扑上他的长命锁,朦胧仿佛金水月色。
都做大哥了,当然不必再藏着掖着:“你的长命锁,是你师父给你打的吗?”
莫悬想问就问,不用斟酌不用矜持,这脱口而出的感觉真像没有了束缚,简直比神游天地还要舒服。
鹿藏却有些得意:“阿悬又考验我,这个明明是阿悬给阿藏买的!”
嗯?不记得,什么时候的事,莫悬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哦?证明一下看。”莫悬挂高了眉毛,语气越发像个大哥。那几句没有着落的问答,实在令莫悬摸不着头脑,挑逗掺着疑问,究竟何时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我知道!”鹿藏这就轻着动作将那长命锁取了下来,晃眼的金光于是晃到了莫悬鼻尖之前,鹿藏手指着长命锁的背面,雕花落绸纹,繁多不杂乱,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此等出自名家之手的东西,他莫悬真有面子请人打吗?
“嗯,然后呢?”这算什么证明,不但不算,还更不能证明了。
“这里呀!”许是春日里雾气迷人,鹿藏将那长命锁擦了又擦,才又拿来指给莫悬看。
雕花隐约处,几缕细丝纷纷的冒了出来,绸纹金光之上又是聚拢又是浮动,莫悬好半天才看出来,这些细丝原来是几个写的不太好看的小字。
“莫悬赠”。这种歪歪斜斜的字迹,确然是莫悬幼稚的过往,小时候还觉得自己写的很好,却是没到四处给人送墨宝的地步,反而珍惜得很,难得在别人那里见到莫悬的字,莫非真是莫悬给他买的?
现在好了,越问越不明白了:“哦,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给你买的?”
鹿藏这厮表情更加得意了:“当然记得了!是阿悬从房子下面挖出一个箱子,然后拿着箱子带着阿藏去南海买的!”
还真是啊!莫悬房子下面的箱子,可不就是莫悬的金库嘛,南海的煅金术也确是云间一流,倘若莫悬要靠师父的关系,要在南海打金子属实不难。
莫悬信了。不止信了,他还惊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并不大方,怎么会为人做这么舍得的事,况且鹿藏口中说的那一箱,里头装的可是莫悬打算用来“养老”的财宝!其时不翼而飞,莫悬趴在床上嚎啕了一夜,犹如割肉削骨,心里当真比灵结被人砍去还难受百倍。
莫悬撂了筷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得意傻笑的鹿藏气道:“怪不得呢,我说我埋在墙角的金银财宝哪里去了,合着戴在了你的脖子上!”
“嗯阿悬,你不要生气!是你自己要给我买的,你说你乐意,不是我非要你买的!你不要生气啊!”
“我?!”
对,就是他莫悬。是莫悬买的,小字也是莫悬刻的,只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做出这些事,也不记得是何契机使他想做这些事,关于鹿藏,莫悬竟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印象。
莫悬确要急哭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若说他是忘了,又为何只忘了鹿藏,总不能是有人为了莫悬这仨瓜俩枣弄了个阴谋吧。
莫悬很想知道是为什么。
声音大了些,吵到隔壁桌几人望了过来,这样被人瞪眼注视的感觉,莫悬不喜欢。小店里牵引莫悬的谈话,第二次结束了。
当是铿锵说完一个笑话,惹得听笑话的人心中冒起无名火,雨声人声一道接连一道投入火中,莫名烧的更旺,也平白将火浇熄。
莫悬这下闷头老实吃粉,碗里已经不烫了,他很快吃了个干净,桌上三个人有一会儿没说话,莫悬那股别扭劲可算是过去了。
他忽而想起上一个话题,问着问着,注意就被那块金子给吸了过去。一行三个人,可不能冷落了秋青白。
莫悬抬头道:“青白,你那个炒饭还行吗?”
“嗯,好吃的。”不知怎的,莫悬方抬头,秋青白的眼神便也转了过来,问话出口,答话便就跟着出了声。秋青白吃饭挺快,也许是他“食不言”,总之比莫悬快多了。
秋青白也不起话头,只等着莫悬再开口。莫悬一时间还不晓得说些什么话好,嗯着声绕桌子瞟了几眼,瞟见他手里一方帕,帕子两叠,看不出是否绣有花纹,才子嘛,讲究一些当然没什么。
莫悬大约一时兴起:“诶,要不我们去后厨看看,看看这都是怎么炒出来的?”不过这样的一时兴起,更像在得意时想要衬托自己的恶作剧,为了向别人印证自己有多厉害,特别是当着小弟和才子的面。
鹿藏马上附和:“好!我也要去!”
做大哥的怎么能跟小弟过不去,准了。
只是他声音实在太大,莫悬摸出一锭白花花银子放在桌上,刚站起身,鹿藏这一嗓子直逼得他弯腰皱眉用力提醒:“嘘!”
“哦哦阿悬,我们是去偷师的,不能说出来!”
鹿藏口出狂言!好在那声提醒还有点儿用,后来这句不至于让人听了去。
莫悬便光明正大的带头离了桌子,转眼一看还好鹿藏没有鬼鬼祟祟,秋青白轻摇着头起身算是跟上了。
要躲过店伙计过来收拾桌子,在门后避开视线带着秋青白一起隐了身,莫悬跟在那店伙计后面大摇大摆走进了后厨。
一将那垂帐掀开,满屋的油烟菜香就蹭了过来,亏得莫悬有先见之明,若不在身上设一道屏障,这些油污可得喷满了衣服,难得洗还不说,心里疼。
正午的生意总是很好,厨里四五个伙计忙活着,大灶后面却只有一个师傅抡着锅铲子,这分工怎么看怎么滑稽,好在外面又钻进来个学徒模样的人,也站到大灶后面给那师傅帮厨,这才打消了满屋子的滑稽。
那掌勺的师傅热火前穿着马褂,每日闷在厨里将头颈都熏的焦黑,举锅颠勺的两只胳膊已是练得强壮,皱起眉毛眯眼盯着锅里,那锅里可是风靡全城的东西。
“三哥!一个炒腊肉!”伙计忙前忙后招呼客人,伸头进来喊了这么一句就又出去了。
三哥,有好多人都是三哥,只是不知这位三哥是何真姓名。
“记到啊!”店里人多嘈杂,三哥对他正在烧火添柴的学徒大声交代。
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三哥便住了嘴专心做事了。看着有些痞气,口里却不出浑话,或是事情太紧急,三哥没空说别的话了。
光看着,三哥从新起了锅。当先就往里刮了半勺白猪油,十分舍得,这下不怕秋青白饿坏了,这猪油可是最管饱的东西。
等那半勺猪油化开,热锅里开了几朵跳油花,三哥便适时捞了半勺葱丝扔进锅里,葱香由此溶进了热油,再打下两个鸡蛋炸出蛋花,一碗桶蒸饭倒进去,翻翻炒炒数十下,好卖相很快出了锅。一边站了个小伙计,时机一到,眼瞅着他端碗跑了出去。
“蒋师傅!蒋三哥!刚来一桌三个人,吃完饭放了整整一锭真银子默不吭声就走了!这么豪,还得是他们外地人,咱们这小地方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么多吧!”
要不说这店伙计实诚呢,莫悬自小不懂得省钱,每每花出去这么整一锭,总避免不了被人下手脚,真正到了东家手里的,就常常缺斤少两。
不止蒋师傅,厨里的伙计们可都听见了,一时间全都拥上去,喊他好好收着,就是那几个人找来也说没看见,他们只好认栽。蒋师傅闻言,原地不动,仍然兢兢业业抡着锅铲子,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半晌才发话叫伙计们好好做事,这钱赚了就赚了,没赚就没赚,再怎么着,几个也不会因为这一锭银子就发财。
吵闹间,蒋师傅又炒了碗腊肉,伙计听了话赶忙又端了出去。
饭店屋子太小,屏障设在身上实在是闷,这一遭当真算不得“偷师”,一样的步骤一样的料,怎么蒋师傅就炒的这么好吃,晓不得。
莫悬两边摆了摆手,招呼了才子和小弟走出店去:“看完了,嗯走吧走吧。”
不知觉外头的春雨浇得愈发忘情,雨淋乡民此刻更缠绵了脚步,发丝连珠,鞋底沾雨,天公之令,行人且行回家去。
鹿藏倒不必管顾,秋青白总得撑一把伞,免得淋湿了衣衫,才子怕要染上大寒。
持着三道屏障走离了生意兴隆的饭店,确保露不出破绽了,莫悬便拿出那把绿伞来,却了屏障替秋青白撑起伞,秋青白仿佛司空见惯,已然将这些都当做了常事,不似凡骨,颇有仙风。
将要转身与鹿藏交代,手里的伞却不乐意了,漆香伞柄许是喜爱才子的样貌,碰上他额头,半点前言都没有。
秋青白轻惊一声,懵懵眼睛把掌扶上额头,对着正要道歉的莫悬拦道:“无妨的。”
既然这样,莫悬就真当无妨了——会不会显得冷落了,还是道歉为好:“哎呀,抱歉抱歉,没撞疼你吧?”
秋青白放下了手,静了眼波看起来确是无妨:“没有的,阿悬,不疼。”
莫悬竟就担着脖子看入了神,明了去年冬,取微真君度鹤繁对才子面容的夸赞,莫悬隐约了心境从此深深记了下来。
直等握着伞柄的手失去把握,绿酒香醇招展扑入思绪,面前腕上那只玉镯子忽远忽近的摇起来,莫悬终于想起他后来是何打算。
他扭头向鹿藏道:“阿藏啊,你听我的现在去找你师父,要躲开那些抓你的人,你师父肯定会保护好你的,你到了之后就先等着,等我也到了,我就去给你申冤,你别怕啊!”
不是申冤,是赔罪,大哥替小弟赔罪,应该的。
鹿藏这个做小弟的,很是听话,只给了莫悬一个犹豫不舍的眼神,半点不质疑,便像在桃花林拒捕时那样,快快跑走了。
看情况,这个突然认领的阿藏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由此入手,没准能从静衡真君那里问到些以解疑惑。
莫悬正反没事做,去哪儿玩不是玩,无非事出紧急,没法立刻送秋青白回去,只有“带着他同去”这一点方便了,剩下就看秋青白有何想法,愿不愿意随着莫悬奔波了。
打发走梅花仙,一行又成了两人,没有隐身,亦未持屏障,任凭恭山的春雨淋在伞面上片刻不歇,浇地的雨丝溅在裤腿,伞下的人不予防备,即便醽醁酒味尽皆收入囊中,也是分毫不落醉的清醒。
伞举得高些,诚然不错。
这般美好氛围,莫悬真真不忍心扰乱了。青青扶枝青青下,轻轻心语轻轻摇,一步两步三步,走了好远,所以该怎样开口呢。
一忍再忍,那感觉终究倾表出来,莫悬假咳了两声,抬手指尖刮了刮耳垂,垂手间,一推握着伞柄的那只手,探问道:“青白,你跟我走吗?”
于是伞面理所当然向莫悬倾斜了,伞上盈留的雨水顺着倾斜滴下来措不及防,滴在莫悬完好的那只袖子上,墨绿色绸缎不做多想便彻底沾成了墨色。时宜氛围稍改,阴云之下人儿遮住面庞,青丝纷雨绸长垂着,莫悬将唇一抿,似乎在等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回答。
“好啊。”秋青白一笑而答。
他已离家半日了,并非正事,也无要挟,更不像最初那样的麻烦,只要他拒绝,莫悬就是将身子拆成两半也会送他回家,他居然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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