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二章

巫蛊之祸,素来是宫中大忌,动辄伏尸千里。

高禄躬身走至我身边,举起木盘,以备我观。人偶上写着的,是“建明”二字以及皇帝的生辰八字。

建明,是皇帝的表字。

我惊惧已极,竭力保持着仪态:“是谁犯下这等谋逆之事?”

高禄立即回禀道:“方才陛下携韦美人、孙才人游幸于南薰湖,这宫女乃孙才人贴身侍婢杏斐,那物便是,便是从这宫女怀里的石榴荷包掉出来的。”

孙才人哭喊着辩解:“陛下娘娘,婢妾是冤枉的,婢妾不知杏斐这杂碎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皇帝幡然变色,十分不耐地喝道:“闭嘴!”

宫女杏斐依旧面色灰败,只冷笑一声:“狗皇帝,要不是韦美人身边那条阉狗把我荷包撞落,我便该继续日夜诅咒于你!我哥哥原在西山御苑好好当差,却被你一声令下株连而死!这世上我就剩下哥哥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你既害了我哥哥,我做鬼也不能放过你!暴君!昏君!”

语罢,杏斐眼中决绝,看向亭中的柱子。

皇帝扬声道:“按住她!”

侍卫们连忙死死押住杏斐,狠命扣着她的下颌,防止她咬舌。

杏斐挣扎不得,口中呜呜道来:“狗皇帝!不得好死!你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不管后妃嫔御还是皇子公主,他们指不定都和我一样盼着你死!盼着你早点死呐!”

她的脸被侍卫们扣的渗出血,她也毫不在意,只管癫狂大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皇帝的眼眸愈发浓黑如墨,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气息。

听了杏斐这话,他忽然直直盯着我,那布满怀疑和阴霾的神色使我胆战心惊。

此时,贵妃亦匆匆赶到,她慌忙行过礼,便紧紧握住皇帝的手,眼角犹有点点泪光,关切道:“臣妾在路上已听说了,陛下龙体可有碍?”

皇帝见到贵妃如此,神色方才渐渐和缓:“无碍,幼秾不必担忧。”

贵妃是典型的以皇帝为天的女子,她似乎一心一意皆系在皇帝身上,最是担心皇帝身体。从前皇帝中风一事,贵妃忠言劝谏虽被斥责,但皇帝之后必能醒过神,贵妃确实真心待他。如今又添西山御苑护驾之情,饶是铁打的心,也必会大受触动。

这些年来,皇帝虽并不是很宠幸贵妃,但作为男人,对一心为他、视他如天的女子,总归格外存了一份怜惜。

皇帝又看向我,目光森寒:“皇后便是这样管理后宫的?今日是巫蛊,来日岂非要酿的奴婢弑君!”

这话已是极严重的指责,我忙对皇帝屈身请罪:“臣妾知错,必会严正后宫,以肃宫闱纲纪。”

贵妃在旁侧身避礼,摆出素日慈蔼的脸面,柔柔劝道:“陛下,皇后娘娘向来容爱后宫,陛下就别再怪罪娘娘了。”

果然皇帝更加愠怒,沉声道:“容爱后宫?依朕看,皇后分明是宽纵后宫!这后宫越来越不像个样子,礼佛的礼佛,修道的修道,现下更有贱婢行巫蛊!”

他淡淡地凝视于我:“从今日起,贵妃协理后宫,皇后身子虚弱,好生养着为要。”

我平静接受,再度行礼:“皇恩浩荡。”

皇帝蹙眉,又如同看猫狗一般看向孙才人:“孙氏暴毙,择日发丧。”

孙才人血色尽失,浑身颤抖爬到皇帝脚下:“陛下,婢妾真的不知啊!婢妾冤枉!陛下,您不是最喜欢婢妾俏丽灵动吗?陛下,婢妾昨夜还为您侍寝了,求求您……”

皇帝厌烦至极,一下子踢开孙才人:“孙氏暴毙,宫女杏斐带下去拷问可有同谋,若拷问不出,即刻凌迟处死。”

孙才人几乎要发狂,拼着气力上去撕扯杏斐:“贱婢害我!”

贵妃眉开眼笑地抚慰起皇帝,我很想为孙氏求情,可是我不能。

孙氏与杏斐皆被侍卫内监带走,我孤独站在亭中,看着皇帝和颜与贵妃说话,难堪与痛惜不断涌上心间。孙氏只不过才十六岁,十六岁而已。

帝王的仁慈与残忍原都只在一念之间,他的一念,便可轻易夺去数人的一生。

韦妙虞仅是跪在地上旁观一切,就已然面色苍白,目光充满恐惧,仿佛物伤其类。

她与孙氏年纪相仿,又一道得宠,自是有些小娘子间的情分。

我渐趋恍惚,仍自强撑着笑:“臣妾告退。”

是夜皇帝自去了贵妃处就寝。

我却怎么也睡不好,噩梦连连,醒来泪水已沾湿枕畔。

直到第二日清晨,侍女们为我梳洗上妆初罢,我便挥退了她们。

万千青丝犹未挽髻,只松松散着,垂在宽袖素雪纱衣上。

如稚童一般伏在书案上发呆,顷刻,听得画黛禀报:“娘娘,晋王殿下来请安了。”

我片刻回神,一个激灵,忙道:“让他稍待!我,尚未梳髻。”

然而昀三两步间已经进来,画黛含笑打趣:“我的娘娘,不如让殿下今儿尽尽孝心,为您梳髻。”

昀长身玉立,白皙的面容上桃粉缓缓漫开,内敛一笑。

我自然知道画黛不过是想要逗我开心而已。

偏偏画黛还很自觉地退下,并且在前殿嘱咐侍女们不许搅扰,好让我和昀安静叙话。

昀走至我身前,正色道:“母后,昨晚之事,儿臣已知晓了。”

在玉津园,我的居殿名为“万方安和”,此殿不似宫中的千秋殿巍峨壮观,却胜在犹如蓬莱仙境,繁丽幽深。殿后小园是一片杏花树,触目所及皆是暖风迟日、杏花轻烟的好景致。

我望了望窗外,不禁莞尔道:“到外头说罢。”

昀徐徐而笑,随手取过案上的一支碧玉簪,目光中有无限宠溺:“总得先挽好头发呢。”

我微窘,轻问道:“你何时学会挽髻了,还是叫她们进来罢?”

昀确实不会挽女子的发髻,他面对着我,虽神色如常,耳垂却已变得通红,略显笨拙地伸手拢起我身后的长发,略略思忖一番,竟真的挽成一个简单的螺髻。

挽好后,他温和含笑,眼眸亮亮的,透着机敏狡黠:“虽然不会,儿臣可以自学。”

我嫣然道:“是,昀最聪明,什么都能轻松学会。”

他身上浅淡的竹柏之香笼在我四周,倏然间,我的心境好像开阔许多。

从后门至殿后,杏树掩映交错。

春光与日光疏疏辉映,香凝深翠。这里,风景独好,清幽宁静。

我望着枝头簌簌绽开的红杏,几缕雪色轻烟自花间缓缓逸出,流光如此,当真不可辜负。

目光游移于花树之间,我轻问:“那日韦美人犯宫规遇刺,真的是贵妃所为?”

昀眉眼清和,语气庄严:“是,不过同样也是韦美人自己将计就计。那一晚,有人在暗中接应她,以防万一。她清醒,不会和母后作对,但她到底会有些小心思。然,只要与母后无碍,且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见他一本正经似个老学究,忽而鬼使神差的,像年少时一样玩心大起,浅笑着托起袖纱,折了一朵红杏插在他的发冠旁。

昀本就唇红齿白,在杏花映衬下,更添风流旖旎、郎艳独绝。

而他的气度偏偏是果决刚毅的,两相对比之下,竟愈发显出奇异的诱惑。

他很是高兴,眼里有如满天璀璨的星河流彩,“可好看?”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

不能再看了,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看。

遂急忙转身,然而转的太急,没注意到脚下凸起的鹅卵石,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跌倒。

昀飞快地接住我,转瞬间自己垫在地上,而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悔之悔之!素日的端肃仪态尽失了。不对,我的脸也丢尽了。

昀敛去笑容,眸色渐深,继续一本正经道:“急什么?”

我迅速起身,恢复雍雅的姿仪,只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可觉得疼吗?”

“疼”,昀伸出手来,温和道:“扶儿臣一把。”

“很疼吗?”我忙接过昀的手,“传太医来瞧……”

话犹未尽,他深深凝视着我,虔诚而珍重地在我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仿佛一簇火自手背蔓延全身,我知道我的面容此刻一定无比绯红。

疯了,我和他,真的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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