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罢,画竹含笑进来:“娘娘,公主和乐昌公主、庆襄公主请安来了。”
我搁下手中的珍珠花钿,眉眼弯弯:“快请进来,呈上茶果点心。”
侍女们打起帘子,只见令宜带着珑佶和令彤,温文娴静地走来。
珑佶张开肉乎乎的小手臂扑到我怀里:“母后母后!阿佶跟二姐姐和六姐姐玩的可开心啦!”
令宜、令彤二人乖巧地行过礼,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令宜抚着珑佶的小发髻,笑道:“母后,今儿午膳,七妹妹竟生生用了两小碗,进的可香呢。”
我捏一捏令彤的小手,慈爱道:“那彤儿用了多少餐食?”
令彤颇有些害羞:“用了一小碗,二姐姐吃得少些,只半碗。”
我刮了一下珑佶的小鼻子:“阿佶,你是不是又没好好用早膳?”
珑佶扭糖似的躲在令宜身后,令宜轻拍拍珑佶,看着梳妆案上摆的花钿:“母后还没贴花钿,快贴嘛,正好让儿臣们掌掌眼。”
我端然道:“宜儿,小娘子家家的,正该多吃些,莫为了纤瘦,耽误身体康健。”
“是是,儿臣领会。”令宜拣了另一只翠钿在我额前比了比,温声道:“这翠钿倒很衬母后雪肤玉色。”
珑佶则拣了只梅花钿往自己额前一贴,十分俏皮地照着海棠镜:“母后,姐姐,瞧阿佶这样可美吗?”
令宜与令彤皆掩袖而笑,珑佶分明贴反了花钿,偏偏还很沾沾自喜。
我接过令宜选的翠钿,指着珑佶哭笑不得:“区区垂髫小儿,竟也这么扮俏爱美了?”
正当我被公主们簇拥着对镜贴花钿时,缮宝躬身进来通禀:“娘娘,陛下的仪仗往万方安和殿来了。”
深深的笑意忽而转淡,我平静点头:“知道了。”
令宜起身:“母后,儿臣带着妹妹们回涵芙楼。”
我亦知皇帝近来心情不好,生怕他吓到公主们,遂怜爱抚了抚令宜的头发:“好孩子,带阿佶和彤儿去罢。”
公主们前脚刚走,皇帝果然后脚便进了正殿。
他见我倚在梳妆案旁,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浮现久违的柔情。我心下一松,只要他不发怒就好。
皇帝撩起袖子,执起螺黛欲为我画眉,我旋即下意识地避开,皇帝脸色陡然一僵。
恐惧浮上心头,我连忙辩解:“陛下,臣妾已画过了呢。”
他注视着我,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搁下螺黛,淡淡道:“嗯。”
我又干巴巴地问:“陛下怎的这个时辰来了?”
皇帝负手于身后,反问道:“皇后不欢迎朕?”
不等我回答,他嗤笑一声:“待此番避暑回宫之后,朕,欲立秦王为储君,以定国本。”
窗外吹进和煦的风,依稀可透过纱帘望见外头一簇又一簇秾丽的芬芳。
我冷静异常,浅笑道:“可陛下昔年曾言,秦王虽为皇长子,然志大才疏,空有精明。”
皇帝沉默须臾,语中隐约自嘲:“朕拢共八个皇子,除却早夭的皇四子恪王,不过七个。其中皇三子蜀王不提也罢,皇五子渤海王、皇六子淮南王皆不成气候,皇七子皇八子更是年幼。晋王确为皇子之中出类拔萃者,文韬武略皆是上佳。”
略一停顿,皇帝的眼神犀利无比:“只是,他绝不能做未来的天下之主。”
我抬眸望着皇帝:“陛下所言为何?”
皇帝径自坐在榻上,缓缓吃了口茶,“晋王的生母江氏不过是个才人,是从前王府的侍妾而已,这倒也不是最紧要的。”
他继续道:“彻儿虽鲁莽粗蛮些,但他来日登基,不至于残害兄弟。可晋王若登基,必会对政敌斩草除根。彻儿至少可以做守成之君,现下他的侧妃侍妾们又都有身,子嗣上亦可指望。”
我听皇帝如此说来,心中讥讽不已。皇帝如此看重皇子出身,可他自己的生母当日也不过是七品的采女,还不如昀的生母,才人好歹是五品。再者,若论残害兄弟,有谁能比得过皇帝自己心狠手辣。
皇帝微一抿唇,又放柔了声音:“嫃儿,你是中宫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无论谁登基,你都是皇太后。贵妃素来恭谨守礼,即使来日彻儿承继大统,她也不会骄纵的。”
我敛了神色,端庄肃穆地行了大礼:“只要国祚绵长,江山社稷可大定,臣妾便心满意足矣,再无他求。”
皇帝很是满意,亲手扶我:“皇后晓事明理,实乃天下之幸。世族老臣或有力争中宫养子为储君之人,朕希望晋王再三婉拒。如此,国朝可大安,再无党争动荡。”
可笑,当真可笑,皇帝竟要这般为他的好儿子秦王铺路。
秦王素来听话爱奉承,又无甚智慧,贵妃则是一心为皇帝,所以即使秦王做了储君来日羽翼丰满,亦不会威胁到皇帝独一无二的权力。
一时我竟不知,皇帝选储君究竟是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当父亲的偏心至此,又如何能怪儿女无情,他何曾给过昀一丝一毫的温情?
三个月,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等夏季结束从玉津园回宫,就将祭太庙、告天地,立秦王为太子。
而太子名位一旦定下,秦王便占了大义。
不可以,绝不可以。
是夜,皇帝留宿于万方安和殿。
床帷之中,他轻轻摩挲我的脸庞:“其实皇后今日下午的妆扮甚美,比之平时的雍容静雅更添风流妩艳,朕很喜欢。”
一层一层的颤栗,密密麻麻缠上肌肤,强行抑制翻涌的恶心,我微微蹙眉:“陛下过誉了。”
皇帝很不赞同:“朕怎会过誉,你自年少时,便是美名冠上京的天子掌珠。朕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容貌胜过皇后,即使是和妃,也只堪称与你春花秋月各有所长罢了。但论起对男子的诱惑,和妃可万万比不得皇后,她不过一木头美人矣!”
狠狠压下心中的不适,我勉强一笑:“陛下此言,是要羞煞臣妾了。”
他凝神看我半晌,徐徐凑过来,欲要亲近。
我再也无法忍住,想起枉死的孙才人、想起被五马分尸的兕奴、想起被凌迟处死的杏斐,想起许许多多的人,猛然一阵干呕,伏在床边任万千青丝委泄一地。
皇帝怒意顿生,眼中阴云密布,用力扳过我的面庞,又忽然云散天晴,环住我的腰喜道:“皇后是不是?嫃儿,是不是有身子了?”
我眼眶发红,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臣妾只是身体不爽。”
皇帝犹不死心:“召太医来瞧瞧,万一有了呢?”
我垂下眼帘:“不会,臣妾月信如常。再者,也无大碍,夜已深,不宜劳动太医。”
他这才恢复淡然,“唔”了一声,松开我,泛泛躺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直直凝视上方,恍惚思念着昀。
隔日,依旧好天气,玉津园的司酒太监呈了新酿的“凝露浆”进献万方安和殿。
彼时云谧和毓妃、敦妃皆在,静徽和郑宝琼入内请安。
侍女们款款倒满美酒,敦妃温声关怀郑宝琼:“秦王妃现下身子可养好了?”
郑宝琼再不似从前神采飞扬,她的脸色略苍白:“多谢敦母妃惦念,不好不坏养着罢了。”
毓妃叹息一声:“说来大殿下实在太……,唉,若非那夜他推搡,宝琼的孩子如今也早该落地了。”
说完,毓妃便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云谧瞧着毓妃这样,掩袖偷笑。我随手用金签叉了颗葡萄递给她,她忙接过,亲昵地望着我。
郑宝琼被敦妃毓妃勾起心事,愤愤道:“宝琼实在无福。”
她满脸不高兴,搁下酒盏,转而问静徽:“弟妹近来身子调理的可好?抓紧怀上是正经,可别让那起子妾室狐媚猖獗。”
此言一出,敦妃、毓妃皆笑容褪去,云谧不问世事,只一颗接一颗地吃葡萄。
静徽也未料到郑宝琼出此粗狂之语,几不可察地惊讶片刻,淡淡笑道:“嫂嫂说的哪里话,天家的女子,没有不尊贵的。至于孩子,倒也急不来。再者,近来陇西大旱,晋王殿下忙于公务,已经很久没进后院了。”
我旁若无人的饮着凝露浆,心中快哉快哉。只觉此酒当真甚美,遂一叠声打发画黛亲去赏赐司酒监。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几杯,云谧急了,忙扔下手中葡萄,夺过我手中酒盏:“娘娘竟悄没声又喝了这么多!”
我略略一笑,然后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脑袋晕乎乎,趴在了案上。
再度清醒已是黄昏,我躺在榻上挠了挠头,实在口渴难当,便不顾仪态地抓起旁边小几上的茶壶往嘴里灌。
一边仰头灌茶水,一边好奇为何侍女内监皆不在,余光却瞧见昀忍笑走来。
“噗”地一声,茶水险些喷出来,完了,甚是丢脸!
慌忙放下茶壶,我刷的扯了丝被盖在头上。昀坐在我身边,宠溺道:“别躲了好不好?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我嗡声嗡气的问:“真的吗?”
于是拉开丝被,却瞧见他握着拳头继续忍笑。
气鼓鼓地把小枕头往他怀里一扔,昀轻松接住,温和道:“陛下已召了张昭仪、韦美人,今晚不会再来。”
我喜不自胜,起身轻轻拥住他,语中带出委屈:“我很想你。”
他深深抱紧了我,身上依旧是令我安心的浅浅清香:“每时每刻,昀都很想你。”
关于沈嫃和赵昀,我也知道关于有一点会引起争议,也曾考虑过要不要设置他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皇帝和沈嫃是亲表兄妹,血缘关系比赵昀更近。从另一个层面来论,沈嫃是赵昀的表姑。但是在古代,确实是以父系血缘为主,母系外戚的通婚甚至可以忽略辈分。
例如历史上,唐朝懿安皇后郭氏就是她丈夫唐宪宗的表姑,同时是她丈夫的父亲唐顺宗的亲表妹(郭氏是升平公主之女,升平公主是唐顺宗亲姑母),换言之,她嫁给了自己亲表哥的儿子。郭氏是当时唐顺宗为儿子唐宪宗明媒正娶的嫡妻,由此可见在古代沈嫃和赵昀这种微弱的血缘关系是完全可以通婚的。
我们难免会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古代文,甚至会觉得历史上懿安皇后郭氏和唐宪宗的结合不可思议。然而细想一想,在古代连表兄妹这样的关系都能经常亲上加亲,更何况关系更远的表姑侄呢。
所以昀嫃的阻力也绝非在于那层微弱的血缘关系,而是归根结底在于封建制度下的嫡母与庶子关系上。
当然,在现代社会,为了优生优育,我们都知道这是不被提倡的,这点不再赘述。
另外,每一位主要人物的名字都有其特殊含义,读者砂糖辛香料已经在上一章的长评中写出这一点,可见其阅读力和观察力真的很棒!但是读者们别把昀嫃的感情线想的那么悲观,因为昀的含义是‘日光’,是驱走暗夜的日光,是普照天下的日光,是永远温柔却又热烈的光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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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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