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六章:有情皆孽(01)

龙潆瞬间出现一重天,刻意留下一抹身影,蛮蛮果然跟了过来,甫一穿出云层,正撞上静立的龙潆。

比翼鸟显然一愣,扑扇着双翼定在原地,她还以为龙潆无意露出踪迹,殊不知龙潆有意为之,正等她出现。龙潆藏在袖中的手指一点,轻易便将蛮蛮逼出人形,蛮蛮与宫徴一样,明显觉得眼前龙潆与那清璧判若两人,在龙潆压迫的视线下,她好似不受控制般拱手施了一礼,低声唤道:“女君,小仙乃弥卢山仙侍,蛮蛮。”

倒还算谦卑,龙潆受了她这一礼,淡淡说道:“阿修罗族若是不曾叛出天界,你确实该唤我一声上女君。”

蛮蛮颇会审时度势,恭敬答道:“如今阿修罗于弥卢仙山自立,与天族交好,小仙理应唤您上神。”

龙潆嘴角噙笑,她何尝不知,这只奇异的比翼鸟在心中怕是对她有千百种大不敬的称谓,最不想唤的恐怕就是这一声“女君”。至于那句修罗族与天族交好,更是讽刺,天界众仙谁人不知,嗜战好斗的阿修罗就像盘踞在弥卢山的一群恶狼,待到时机成熟,定会再度进犯天族,如此虚伪的交好倒叫她说得无比庄严。

她只在心中腹诽,表面波澜不惊,问道:“你在这一重天徘徊许久,可是为寻我?”

蛮蛮没有否认:“是,女君。”

“寻我何事?”

“小仙……”蛮蛮忽然想起将凡人清璧推下共水那桩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懂,此时不是与龙潆起纷争的时机,别说太初尚在紫络阁中饮酒作乐,不可能来救她,若是被苍烨知晓,定然更加严重。话锋一转,蛮蛮道:“历劫之时,小仙曾无意将女君推入水中,理应同女君请罪。素来听闻女君宽宏大度,即便降下惩罚,小仙也甘愿领受,还望女君莫迁怒于弥卢山。”

她先把高帽给龙潆扣上,龙潆会心一笑,语气嘲讽:“当真是无意?”

蛮蛮藏在广袖间的手早已攥成拳,表面仍是万般隐忍:“当真是无意。”

死到临头还嘴硬,龙潆心道。

见龙潆没再多说,像是这般轻易地就将此事翻页了一般,蛮蛮连忙说起正事:“小仙此番来寻女君,另有一正事。”

谎话连篇,龙潆心知肚明,她接下来说的才是真正的要事,前面啰嗦半天不过是虚与委蛇。

蛮蛮迟迟等不到龙潆的回应,悄悄抬头看她的神情,发现她仍旧注视着自己,倒像是在聆听的样子,蛮蛮便自顾讲下去:“女君可还记得历劫时与之相恋的那位凡人?正是小仙主人,阿修罗族少主太初。”

虽然早已知晓,可知情者当面陈说,还是让她心头一紧。龙潆终于开口,看似兴致缺缺地回应:“所以呢?”

“少主自阿僧祇劫出来后,元气大伤,仍旧惦念女君,日日自残自贱……”

“说正事,我无心听你废话。”

先是沈白,再是蛮蛮,接连陈说太初之伤,她还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难免为此产生波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听。

蛮蛮直言:“少主与女君云泥之别,不敢高攀,可小仙见少主颓唐,心中不忍,还望女君能够择日到弥卢山一次,彻底断绝少主的念想。”

她不惜轻贱太初,此番冒死来找龙潆,为的就是让龙潆彻底绝了太初的心思,他必会痛定思痛,那么阿修罗族打上天庭便指日可待。

从见到比翼鸟蛮蛮开始,龙潆始终将她心中的算计识得清清楚楚,她胆敢前来触天族储君的霉头,大抵就是在拿捏龙潆对太初尚未全然断绝的情意。

但怎可能事事都如她所愿?

龙潆冷哼一声:“可是他命你前来?”

蛮蛮答道:“少主并不知情,乃小仙一人主意。女君若是不允,小仙绝无怨言。”

“愚蠢。”龙潆看出这是一只喜欢自作聪明的比翼鸟,她与太初相伴不过数年,倒更为了解太初脾性,“你可曾问过他,他自己都不敢见我,你还自作聪明,最为可笑。”

蛮蛮已经濒临忍耐到极限,龙潆看出她眉眼间掩藏的愤怒,笑她还是年少气盛了些。

龙潆骤然出现在蛮蛮面前,抬起她的下颌,审视这张俏丽的脸,蛮蛮心悬到喉咙,一个字都不敢说。

其实龙潆很是好奇,寻常比翼鸟单头单翼,并翼齐飞,半赤半青,她却独独双翼单头,赤青羽毛也长在了一块儿,乍看全然不像比翼鸟。可她上神的颜面让她无法问出口,想着日后自会知道,无需急于一时。

蛮蛮正满心不解之际,龙潆拂袖,携着蛮蛮一起消失在一重天,落地出现在共谷。

看到并不陌生的共水,蛮蛮心脏狂跳,似乎预料到什么,不等她开口,龙潆掐着她的脖子随手一丢,俏丽少女立刻化为比翼鸟,落进共水之中,胡乱扑腾。

龙潆冷眼旁观,抬手揉了揉额头,刺耳的鸟叫声吵得她有些烦。

“你最不该自作主张来寻我,我这个人委实不够大度,就罚你也体会一番共水寒凉,当作祭奠那可怜的凡人清璧。”

比翼鸟到底是神鸟,怎么也比孱弱的凡人坚持得久,仍在奋力挣扎,奈何冲破不出龙潆的法术禁制。听到龙潆话中择清自己与清璧非同一人,蛮蛮心间一凉,以为此事不成,逐渐失去了挣扎,向共水深处浸没,失去神志。

龙潆离开共谷,心中踌躇,回过神来竟出现在迦维罗沙窟中,月影打在水波之上,面前正是月牙泉洲,他们初遇的月牙泉洲。

沉吟片刻,她长叹一口气,认命般前往弥卢仙山。

沈白刚同她说过破劫之时易水悲的惨状,蛮蛮又道太初破劫后元神大伤,暗自颓废,她并非铁石心肠,难免生出一丝担忧。前去弥卢山的路上,她下意识在心中为自己开脱,她绝不是挂念太初,只是想去看一看他如今的情状,看一眼就走。

恰巧已是三更,他定然早已睡下,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夜游一遭弥卢山,除了当空纤月再无人知晓。

这一趟倒也算临时起意,龙潆怎么也没想到,紫络阁竟有如此热闹可看,更显她那股压制不住的惦念无比可笑。

天地之间能出入弥卢山如无人之境的,除了她也就楼池了,龙潆隐身进入紫络阁,闻夜半歌声,见酒池肉林,轻纱曼舞的阿修罗女子大露腰肢,春色撩人,她也算大饱眼福。

阿修罗女子容貌妖冶,比之九重天上的仙子少了些清越,多了些秾丽,略带异域风情。龙潆素来不喜这般审美,只觉得俗艳,然而细想太初的眉眼,亦是深邃冷峻的。

他独坐在榻上,醉眼迷离,榻下二美作伴,送上葡萄美酒,此等艳福,龙潆都忍不住动心。

其中一美更为大胆,细软的身躯如藤蔓般延伸而上,坐在榻沿边,冰肌玉腕攀上太初肩头,太初一袭紫衣,矿紫色的衣料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他没有拒绝,展臂笑纳,美人顺势躺在他的膝头……

龙潆无声冷笑,心道好一个元气大伤,好一个宿夜颓唐,她已经足够提防,唯信了这么一句,可还是被那只愚蠢的比翼鸟给骗了。

在那一瞬间里,太初想了许多,他想起自己那些妒火中烧时的幼稚举止,颇觉得可笑。阿修罗素来作风豪放,他何必耍那些少年人般的脾气?他本打算笑纳,展开手臂任她顺势靠近,可当温香软玉入怀后,他心中又生起一丝嫌恶,嫌恶眼前人美得艳俗,嫌恶自己怯懦逃避。

他实则抗拒,本打算伸手将怀中之人推开,袖中的紫色灵蛇已与他神识相连,先一步钻出袖口,朝那阿修罗美人嘶出蛇信,美人满脸惧怕,瞬间似是吓住了,不曾动弹,太初撑头靠在桌边,无声叹息。

下一瞬,自敞开的门外飞来一支赤青相间的比翼鸟羽毛,湿漉漉的,还携着清新的共水竹香。太初将羽毛接在手中,追出紫络阁外,却什么也没看到,以他如今的三成法力,绝对无法识破龙潆的隐身咒术。

可他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不敢承认,只能对着空寂的庭院喃喃道一声:“阿璧……”

朱厌跟了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何人胆敢夜闯弥卢仙山?山中守卫竟毫无察觉。”

太初将手中的羽毛递给朱厌,命他跑这一趟:“你去救她。”

朱厌一愣,连忙前去,太初转身回到房中,拂袖道:“散了。”

刚刚上了他的榻的美人走在最后,对着太初的背影依依不舍,正要凑上去,那紫灵蛇不不知何时爬到了太初肩头,立起蛇冠作威慑状,太初全当不知,再度坐下后,房中已经空无一人,短暂的热闹似阵雨般来得快、去亦快。

短短数日,他已经习惯与紫色灵蛇共处,从一开始的浑身不适,到如今全当它不存在。他仍需要依靠紫灵蛇恢复法力,虽然百晓上仙说他的恢复速度已经够快,他却不满足,将紫灵蛇捏在指间,满心恨意,百晓不知他有多想将这条蛇炼成丹药。

他独坐许久,越坐越觉清明,刚刚喝下的酒全然醒了,紫灵蛇挣脱开他的钳制,诡异安静地钻进他的袖中——他在害怕。

太初害怕刚刚那一幕被她看到,然内心深处又像是在被撩拨,雀跃地等她前来质问,她为什么不来问他?至少那样可以证明,她还是很在意他。

长夜漫漫,西方未明,太初一直在想她,困意全无。

那厢蛮蛮浸在寒冷的共水之中,亦看到自己的前尘过往。共水并非能够照出回忆的前世镜,只因寒意彻骨,加之窒息的折磨,促使落水者不受控制地想起铭记心头的记忆。

自古以比翼双飞譬喻恩爱伴侣,身为比翼神鸟,她也曾有过恩爱之人,可世人只见到比翼鸟并翼齐飞,可曾想到比翼鸟也会鸾凤分离?

男子多易薄情,雄鸟移情别恋,决意与她相离。娑罗神树下,她丢尽颜面,百般哀求未果,他倒是寻好了下家,随时可与新的伴侣起飞,她则要暂时失去翱翔天际的能力,满心恼火与愤恨。

她以最后并翼齐飞一次相求,雄鸟同意,甫一结合,未等离地,她转过头去,先是啄瞎他的双眼,再趁他痛不欲生之际咬断他的脖颈,最爱之人就这么死在她的身侧,死在她的手中。

她无法驾驭双翼,拖着两人的身躯在地上行走,颇觉费力,明明双身才凑得圆满,如今倒成了她的累赘。她在树下挣扎许久,就连想要到最近的溪畔哺水都成了难事,更别说起飞,可她不后悔。

少年太初靠在树上将一切收入眼底,嘴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喜欢这般果断心狠之人。什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委实太过体面了些,既有两意,就将负心之人杀绝,此为代价。

他看厌了鲜血淋漓笨重挪步的比翼鸟,以法术助她,让她成为天地间仅此一只的比翼鸟,可独自翱翔天际,再惬意不过。

他问她可有名字,她尚不会说人语,摇头作答。

太初给她命名为蛮蛮,蛮蛮就是比翼鸟的别名,他不擅文墨,起这么个名字没花什么心思。

那时阿修罗族还未叛出天族,弥卢山乃封地,苍烨上神的府邸位于九重天,他带她一道上天,还帮她早日修成了人形……

龙潆设下的禁制早已解除,她无心至蛮蛮于死地,不过略施小惩而已,朱厌轻易将奄奄一息的比翼鸟捞出,即刻带回弥卢山。

朱厌没想到紫络阁内仍旧灯火通明,只是那些美人俱已散去,太初孤零零地坐在那儿,身影有些凄凉。他还以为太初是在等他回来复命,带着蛮蛮进了紫络阁。

太初低头审视还未清醒的蛮蛮,施了她一缕法术,比翼鸟终于化为人形,连呛了几口水,可怜地趴在殿中央。

“少,少主,蛮蛮……”

知错二字还没说出来,太初抬掌将她抓到近前,捏住蛮蛮脖颈,正是在天亘山清凉台时使过的那一招,如今有仙力加持,使起来愈发得心应手,虽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可此时蛮蛮离得极近,倒也不用耗费多少。

蛮蛮刚溺了水,被太初掐着脖子,咳不出来,又要窒息。朱厌有心无力,看出太初当真动怒,不敢上前说情。

他还在不断收紧虎口,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我说没说过,别再自作主张,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朱厌连忙跪在一旁:“少主!”

蛮蛮说不出话来,用尽所能地摇头,太初已红了眼,紫灵蛇盘在腕间,也在期待血腥。他让她体会到彻底的窒息,比之在共水深处的感受更为清晰,眼见蛮蛮泪涕横流,才嫌弃地甩开了手,冷脸看她捡回一条命后痛苦地干咳与泣泪。

紫络阁一片死寂,太初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你可见到她了?”

蛮蛮想起龙潆便满脸恨意,不情愿地答道:“见了龙潆女君。”

太初等了半晌,见她不继续说,可他想听:“她同你都说了什么?”

蛮蛮道:“蛮蛮央求女君前来探望少主,女君拒绝。她道自己并非凡人清璧,叫少主莫再痴缠,天族与修罗族势必要有一战,更不必说她乃天族女君,日后的天地共主,少主……”

她忽然停顿下来,小心翼翼地看太初眼色,好似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乃大不敬之言,太初大概想得到,还是克制不住:“说。”

“女君说,少主与女君云泥之别,高攀不起……”

太初骤然发出冷笑,打断她继续说下去:“行了,都滚,滚出去。”

朱厌连忙捞起蛮蛮,携着她退了出去。

将蛮蛮安置好后,朱厌又折回紫络阁,此时天边已经放青,紫络阁房门紧闭,明烛尽灭,唯有榻边燃着一盏灯火,朱厌没再靠近,只因立在庭院中便可清晰地看到那抹身影仍在独坐,他已经许多夜不曾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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