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六章:有情皆孽(04)

龙潆与他不过点头之交,因璇瑰的缘故,殊缪倒是没少巴结她,已成了上清宫的禁客。可经历了阿僧祇劫,龙潆知道与易水悲一道去玄冥棘从取旋龟甲骨的是他,想他好歹身为仙君,定然帮衬过易水悲,尤其后来郎中为易水悲处理伤口时说道,幸亏荆棘拔得干净利落,否则右手定然不保了。

她不了解玄冥棘丛中的厉害之处,无意在心中给了殊缪此等功劳,此时对殊缪客气不少,问道:“璇瑰的耳疾是你治好的?”

旋龟甲骨最大的用途乃治疗耳疾,其次才为禁术所用,这些还是她为清璧之时从医书中读到的,如今一想,殊缪定是为了璇瑰。

殊缪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喜,忙问龙潆:“可是阿璇同你说起我?这件事除我与她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她不曾同我说起你,我只知你去过玄冥棘丛。”

殊缪眼中的失落作不得假,旋即反应过来:“那女君又是从何处得知我去过玄冥棘丛?”

龙潆并未否定:“怪水界碑外,坐在马车上头戴帷帽之人,正是本君的凡人分身。”

殊缪恍然大悟,用折扇虚点数下:“我想起了,那时便觉那凡人声音耳熟,不讲竟真是女君。”

龙潆未与殊缪多纠缠凡尘之事,只谈璇瑰:“她的眼睛现在是何状况?为何仅仅治愈了耳疾? ”

“女君还不了解她的性子?就连她的耳疾,还是我想方设法诓她饮下甲骨汤药,不惜以再不见她为筹码。”明明眼中的失望还未退却,殊缪仍有心思开玩笑,“她这名字起得不好,居然与那南海旋龟同名,少不了有一日要借它甲骨,呵……”

璇瑰的名字正是浮帝取的,龙潆下意识否定:“你懂什么?这世间唯有她担得起如此美妙的名字,岂是那南海牲畜可相提并论?”

殊缪自认理亏,继续说道:“你可见过她摘下青绫后双眼的样子?珠目灰白,虽然当时在迦维罗沙窟被浊气所污,可此等目盲却是双眸的灵识被抽走所致,还有谁能做出此等事?我为此翻阅了不少医书,又到药王府叨扰了药王几遭,你猜药王如何说?药王说我何必自寻烦恼,起先我还不曾领悟,后来总算想明白,她自己不愿意罢了。治疗耳疾的甲骨汤药我能哄骗她喝下,可她双眼的灵识我到何处去寻?指不定被她藏在哪儿。”

果然如龙潆所想的那样,不曾猜错分毫。

殊缪说:“当年那战后,女君在弱水中泡了七七四十九日,她当时虽为失聪失明颓废了一阵子,我同她传音,告知她女君的惩罚尚未降下,乾定殿内众说纷纭,天君正在权衡。我看出她为你而生出殷切之心,可你被贬下凡间不过七日,她忽又彻底失了这份心思,缄默三年,我看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才去了玄冥棘丛。”

龙潆怔怔出神,倏地发出一笑,她笑殊缪钟情璇瑰,却又全然不懂璇瑰。她与璇瑰情同姊妹,表面看起来璇瑰一系列的举止都是为她,可不是的,若当真全然为她,如今她已重回天界,璇瑰为何仍旧日日青绫遮面?

她被贬的第七日,正是浮帝归真之日。

那个人不在了,眼睛能否看见、耳朵能否听见,对璇瑰而言,俱已没有意义了。

殊缪仍在说个不停,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讲给龙潆听,指望龙潆加以劝说。龙潆沉默半晌,开口冷漠:“我不会劝她。当年大战之时,你可在场?”

“我?我不在场,可我……”殊缪欲言又止,唯剩一声叹息。

龙潆并非质疑他的作为,只是想说:“我有时候倒也艳羡你的潇洒,总觉得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有隔夜烦恼的。可璇瑰不一样,人总有不愿意面对之事,你又何必非要她睁眼呢?”

“我并非意欲强迫她做改变,我只是想让她变回一个正常人,拥有健全的仙躯。当年容貌名动九天的璇瑰仙子,如今日日青绫缚面,你可知别人背后如何说她?我只希望她……”

“何为健全?心血早已缺失,还要伪装仙躯健全,何尝不是一种负累?”

龙潆忽然羡慕起璇瑰,目盲是她的伪装,能够借此逃避,龙潆又如何伪装?朝会之上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曾识得阿修罗太初或许算得上是。

一股伤感油然而生,那短暂的战事距今凡间千年,天界三年,可产生的影响依旧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在所有人的心中,她不禁又想起太初,恨意深重地想起他,连对殊缪的客气也抛之脑后了。

一贯巧舌如簧的殊缪仙君也没了话,立在娑罗树下沉默不语,龙潆兀自取出浸在弱水中的紫玉,通体重现灵泽,幽怨戾气消失不见。她把紫玉收回腰间,看一眼暮色四合的昆仑仙山,同殊缪说:“莫再叨扰她了,她无心与你,但凡有心,我必不会待你如此冷漠。你有你的一众红颜知己,其中不乏容貌姣好的仙子,何必非璇瑰不可?”

殊缪满眼哀意,与龙潆对视:“可我也有心啊,女君此言未免太过伤人。”

龙潆暗动恻隐之心,可她心怀对太初的怨恨,只怪殊缪可怜,无辜遭遇迁怒。她审视殊缪一身青衫,他过去并不穿青色,无外乎因为璇瑰常以一身远山青示人,言辞像生冷的冰凌:“你不适合穿青,改日我见了织羽元君,劳她给你裁一身桃色的。”

话毕,龙潆轻挥衣袖,只见一抹银光闪瞬而过,奔云而去,消失不见。

殊缪靠着树干坐在地上,学着龙潆刚刚那般仰望昆仑,许久不曾离去。

而龙潆回到上清宫后,将紫玉送给玉骨,玉骨好一通欣赏,欢喜至极,同龙潆道了不下九次的谢,龙潆却始终沉默,心中大觉后悔。

她素来不用恶语伤人,此时静下心来回想,难免觉得刚刚言之过重,又不禁感叹,原来迁怒于人之时果真会纾解些许心头的闷堵,只是她还不算十足十的自私自利,过后仍会反思,免不了苛责自己。

玉骨见龙潆缄默许久,终于起身,却从架子上取下了龙吟剑,去了后院。她如今有两把龙吟剑,一把乃数万年前亲自到北海龙泉剑冢降服的神剑,为此她受了最重的一次伤,神剑有魂,早已经随身。故而架子上放着的是另一把,乃凡尘劫中沈无恨所铸,她在迦维罗沙窟中大杀四方时用的正是这一把,那件事后,浮帝都不免庆幸,还好她用的是这把剑,若是神剑,死伤更慎。

贤象仙君不肯与龙潆过招,她便悉数发泄在了木桩上,那还是她刚取得龙吟剑时兰阙为她所做,上面已经遍布伤痕,满是岁月的痕迹。

玉骨不敢贸然上前,猫在门后偷偷地看,心中不免为龙潆担忧。她看得出,龙潆自重回天界之后日日佯装无事,心中却并不快活。

两日后,紫络阁房门紧闭,不见蛮蛮,唯有朱厌独自守在廊下。

墙外忽然传来两声布谷鸟叫,旋即飞进一张泛着金光的绢帛,朱厌连忙跑过去接住,待读过上面的内容,只见绢帛骤然化为灰烬,原来是施了阅后即焚的咒术。

朱厌又回到廊缘,低声唤了声:“少主?”

太初正在房中入定,虽然朱厌声音细小,他还是听到了,运转周身真气,缓慢睁开了眼,掌中攀附着的紫灵蛇也钻回袖中。

“进来。”

朱厌入内,道:“子规捎信来。”

子规乃侍奉在苍烨殿中的一名仙侍,亦是太初安插的眼线,任谁也不敢想,他连自己的亲爹都防。

太初靠在桌沿撑头,给自己倒了盏茶:“讲。”

“神尊收了邀帖,楼池决定提前举办今年的天宫宴,择定在下月廿九,特地亲自写的帖子,由弟子贤象送到。”

“哦?”他这才提起些许兴致,立马就猜到了楼池的用意,“这显然是在昭告天下,他们天族的女君成功破了阿僧祇劫。”

“龙潆上神……也破了阿僧祇劫?”

太初冷笑:“怎能用‘也’?这位女上神,可是厉害得紧。”

朱厌以为太初指的是迦维罗沙窟那一战,倒是赞同,点了点头。

太初又问:“老东西作何打算?”

“神尊的态度尚不明朗。不过去年大宴天宫就递了帖子,神尊只派仙使送礼,不曾前去。”

“他不敢去。”太初断言,又说,“去年我不在,他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还得找百晓出谋划策,百晓素来谨慎,自然不建议他去,他便照做。也不知他这般无用之人是如何晋升的上神,大抵是洪古时代真神式微,被他捡了这么个漏,毕生的运气都用在那时了。”

苍烨好歹是能接浮帝数招的人,倒被他说成酒囊饭袋,朱厌不敢多说,关切太初道:“少主的法力恢复已有几成?如今少主就在紫络阁内,帝尊应该很快就要来寻少主了,定想让少主赴宴。天族想探我们弥卢山的虚实,少主神勇,怎就不能探一探他们九重天的虚实?”

末尾这句话倒是说到太初心坎里去,太初摊掌,唤出乌邪箭来,不过一瞬间,又立马收了回去。因用力太过,不免抚胸咳了一声,摇头道:“四成尔尔,以我如今的法力,九重天是探不得了,就算他跪下来求我也没用。”

朱厌面露难色,也没了主意,太初却端着茶盏瘫在榻上,兴致盎然地望着门口:“不急,先等他来找我。”

不想这次太初漏算,以苍烨的性子,若是想让他前去,定会第一时间拿着热乎的邀帖来紫络阁找他,可直到天黑该来的人也没出现,太初脸色愈发阴沉,最终气极反笑,同朱厌说:“莫等了,这老家伙不会来了。”

朱厌心存侥幸:“指不定神尊先去了百晓上仙那儿,神尊与百晓上仙素来能聊,一时耽搁了。”

突然,门外又传来两声布谷鸟叫,朱厌正要出门去取来信,太初骤然伸手,破开房门隔空取物,将绢帛抓入手中。

上面不过只言片语,他一眼便看完,不等绢帛自己焚烧,他轻抿手指,黑色的火焰瞬间将绢帛吞噬。

朱厌关切道:“如何?”

太初冷脸问道:“蛮蛮呢?”

“那日少主虽未降下责罚,她自己主动去了地牢,领监禁七日,如今尚未过半。”

“让她先出来,飞一趟不周山。”

“不周山?”朱厌似乎明白了什么,“神尊要请文渊山主前去赴宴?”

昔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决,天倾西北,日月星移,不周山本就是个不祥之地,愈加多灾多难,山体崩离,久无人居。后成为阿修罗族领地,苍烨起谋反之心后,常年派遣阿修罗前去复兴不周,如今略有起色,也算得上是弥卢山的后备之力。

山主文渊乃太初堂兄,苍烨兄长早已归真,文渊领一山之主,无需受父亲掣肘,这点上太初倒是有些羡慕他。可也不过这一点而已,太初素来厌恶苍烨,连带着父族一脉的亲眷皆不常来往,自小多与文渊打斗,直到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文渊发觉打不过他这个幼弟了,始终避战,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子规送来的信上写到,苍烨派了亲信,趁夜西行,太初这次定不会算错,那人必是前往不周山请文渊。

太初未与朱厌多做解释,朱厌连忙去寻蛮蛮,回来同太初知会,蛮蛮已经上路。他立在一旁,几度欲言又止,这夜太初并未酗酒,而是端着盏酽茶细细地品,喝得他满嘴苦涩。

见朱厌频繁张口却不出声,太初觑他一眼:“有话就说,再磨蹭我放蛇咬你。”

朱厌退后两步,阿修罗族虽然崇奉灵蛇,然如今最幼这一辈大多畏蛇,百晓每每说起此番现状都不免叹惋,言道此乃天意,灵蛇在祖辈为阿修罗挡了太多的灾。

“朱厌大胆猜测,少主可是决心亲自去赴天宫宴?”

“自然。”太初答得利落,后知后觉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轻快,他脸色一沉,意识到这股轻快因龙潆而来,他着实想见她了。

“可少主法力才恢复四成,去不得。”朱厌小心规劝。

“我何尝不知去不得?”太初只觉口中的茶太过于苦了些,撂下茶盏发出清脆声响,双眸出神,声音渐小,“今日初十,距下月廿九还有五十日,足够了。”

朱厌不懂太初嘴里念的时日是为何意,太初突然又说:“去请百晓。”

百晓极不情愿地踏入紫络阁,离老远便长吁短叹:“上次你也说,我年纪大了,白日里那么多空闲不找我,非等我要就寝派人来搅和……”

太初分他一杯酽茶:“当真就寝?不是靠在床上看你从凡间搜罗的话本?”

百晓无知地掀开茶盏,兜了一大口茶水,险些吐出去:“呸呸呸,你这什么茶,将老夫的胆都给苦绿了。”

太初直入正题:“我不同你废话,早点说完,放你回去。”

“说罢,什么事?你找我准没好事。”

太初无声冷笑,笑百晓喜欢他那位无勇无谋的父亲,言谈间颇能展现他的睿智。腹诽之言自不能说与他听,太初问:“蚩尤血棺现在何处?”

“你,你如何得知有蚩尤血棺?”百晓险些跳脚,连连摆手,“你以为我不知你动的什么心思?蚩尤血有镇魂返生之效,你想假死托生,长眠七七四十九日苏醒!前些日子不是同你说过,以你如今的恢复速度,已是我见过遭遇反噬法力尽失之人里最快的了,那蚩尤血棺乃上古禁术,你可知何为禁术?”

“百晓上仙怕是忘记我为何会法力尽失了。”

阿僧祇劫中,他以自身心脉与清璧结同生共死之契,他不信这世间还有比这更为邪恶的禁术。更不必说在他心中,从不在意眼前咒术是否是禁术,只要能助他达成目的,他便不计代价。

百晓喃喃自语:“不行,不行,动不得,必遭天谴……”

“我大抵猜得到在哪儿。”太初冷眼睃他,语气风凉,“但我与我那愚蠢的父亲不同,我素来不喜麻烦,与其像个无头苍蝇般翻遍弥卢山,倒不如听百晓上仙一句痛快话。”

百晓愤然起身,扭头要走,太初倚在榻上,悠哉说起:“我在阿僧祇劫九百多年,踏遍凡尘,倒是见过那么一位故人,与上仙房中所悬画像上的女子极为相似……”

百晓背影僵硬,止住脚步,却不曾转身,语气哀戚:“你又何必戏弄于我?这是我的天谴,即便知她在何处,我也不能见她。”

太初说:“不能见她,亦不能动用法器偷偷看她,那以这凡人生平所著的话本你总能读?朱厌,先送百晓上仙一本,叫他今夜睡个安生觉。”

百晓长叹一声:“何苦,你这又是何苦?”

太初逼问:“璇玑楼还是枯夜水榭?”

“星移月易时,地牢西角门,可入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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