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腕弯了下,眼中显出一小片亮色。拍拍莫怀雨的肩膀,笑弄着说:“你去。”
“我们俩一起。”
“我不去,”季风抬眼,随便地说:“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莫怀雨气极反笑,“所以你让我去?”
对方还给他一个极为客气的笑容,并说:“当然。”
两人先后朝着仙风玉骨的老道长看去,空旷的泥沙土地上,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
这块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围果树居多,不认识的杂树也不少。莫怀雨进入土地中央,骇然发现了一堆骸骨堆砌成的圆锥形摆件,骨头大小不一有长有短。可是,摆放的位置刚刚好,错落有致。
“季——,”莫怀雨刚要告知未走近的季风,却发觉天地之大,哪儿还有季风的影子。
悬浮于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皆是虚空。
他开始着急地呐喊季风的名字,并沿着山路奔跑。山路崎岖难走,他的鞋继沾满泥土后又沾染上松木石子,两个大疙瘩活吞吞的似是费列罗巧克力。
一走一癫扒。
他要找的季风,正和小溪边洗衣服的老嬷嬷说话。
太熟悉山里的地形了,谁会沿着山路走,脑子八成够呛。季风凭着直觉往草厚和积水多的地方走,在一处歇脚地发现的老嬷嬷。
身高不足一米五,大约五十岁。头上缠着花布袋子,五六个盆里的衣服多到溢出来。她哆嗦地取出白粉袋子,每个盆子里都撒点。
季风扒开遮挡视线的荆棘草,隔着一段距离问:“您是山上的村民?”
“是啊,”她用力在大石头上搓洗衣物,“待几十年了。”
老嬷嬷手背通红,关节处皲裂。脚上的鞋黑成碳色,应该是经常烧柴火做饭导致的。
她缓缓抻直脖子睁大双眼,眼睛里全是白色浊液。没有血管,眼角很大。“你呢?”
“我——”季风确实被吓到了,呼吸一窒。他调整好状态,“我,我来转转。”
“来了,就去我家吃点饭吧。”
季风眺望远处,没见村民和寨子。“不用了,我和同伴一道来的。他找不到我,该担心了。”
“真好,你还有同伴。”老嬷嬷停下手里的活儿,自顾自地念叨着:“我老伴死了好多年了,山里也没个人陪我。孤零零地过了大半辈子,眼下只有等死喽。”
她继续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不愿意嫁给秃顶老头,所以选择了逃婚。结果自己选的丈夫也很难堪,我独自在这大山,躲个僻静算了。”
季风无声地叹气,问道:“您家在哪,我送您回家吧。”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待惯了。”老嬷嬷端起两大桶衣服,腿脚不利索地迈出两三步。脚下岩石上长有青苔,破旧鞋子打滑险些跌入水中。
“老婆婆,我送您回家吧。”
老嬷嬷没再拒绝,转手把盆子端给季风。“谢谢你,有心了。”
山高皇帝远,两人沿着奇异瑰丽的路线往上攀爬。她的腿脚没有发抖的迹象,走路带风快到重影。
季风勉强跟上她,暂时忘了观察去时的路线。
“到了,把桶放在门口就好。”
“嗯。”
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高大的木门,木门左右两边贴着的春联分别是:十里红妆绣花鞋,百里长街长明灯。
明灯的‘明’字被人用红色墨水涂改,画了个叉号。旁边添上个小字,字迹晕染开模糊不清。
老嬷嬷打开大门,一股浓厚的粉尘味扑面而来。
“我一个人在家,老胳膊老腿没办法打扫卫生,见谅。”
季风掩住口鼻,小声说:“没关系。”
屋檐房梁处,有三四张蜘蛛网。墙壁上有些不知名的虫子,两个触角身体柔软扭动爬行。地上的蟑螂一只挨一只,大耗子捡起来分分吃掉。
何止是没关系,简直有大关系!
季风的腿脚站不住,迪哩咣当地忙着给各种动物让路。
老嬷嬷见了他的窘状,发出阴恻恻的诙谐笑声。“哈哈哈哈,小兄弟不要怕,不咬人的。”
这次,季风没说话。
“你坐下等等,我去端饭出来。”
圆敦敦的木头凳子上,一排一排的绿色密虫在凳子上整齐划一做广播体操。
凳子……非做不可吗?
季风犹豫地找块干净的板子盖在圆凳上,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坐等饭来。老嬷嬷哆嗦着双手,端出三个满是油渍的碗。
碗里分别是:蒜蓉粉丝蒸大花蜘蛛、油炸椒盐隐翅虫和蟑螂蚰蜒刺身搭配捣碎的怪味芥末酱。
他跟老嬷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督促对方下筷子。
眼见她从坏了的门后面掏出一只小碟子,长了裂纹和窟窿眼的小碟子竟然与这座房子很相配。它上面的图案和房顶上的暗纹一致。
老嬷嬷像个熬毒药的女巫,捏起神棍筷子夹住两根蜘蛛腿,放进碟子里。摆在季风面前,他觉得自己地心脏随着蜘蛛腿落地的瞬息而微跳。
他委婉道:“我吃素,而且我——最近在减肥。”
“素?”老嬷嬷没了牙齿,经常嚼蜘蛛腿的牙龈磨练地比钢铁还有意志。咯吱声响起,灰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在我眼里,这就是素。”
季风想跑的冲动达到极限,他双腿分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牢笼。
“小兄弟,你不爱吃吗?”
“嗯。”
“没关系,我家里的素食多的是。”说完,老嬷嬷寻了个旧纸盒,用筷子挑取墙根下面的鼻涕虫。她边挑边说,吃青苔的鼻涕虫最好吃。肉质柔软蓬松,如同棉花糖。
他坐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
老嬷嬷不高兴了,换了张脸皮,脸上的皱纹四处游动。
季风静静地望着她,看了三秒。他的腿龟速移动,然后像离玄的箭飞出去。到了屋子门口,悄然落幕。
“你以为,你能走的掉?”
“为什么?”
她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像蜘蛛网般蔓延。“你猜啊,哈哈哈哈哈……”
老嬷嬷狂笑不止,震得山间的石头满地跑。
面前的木门消失了,替代它的是一块巨大的铜墙铁壁。
季风使劲捶打这块钢铁,不见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一个老婆子,会害你吗?”
“会。”
“不会,我常年独居惯了。你陪我三个月,我自然放你回去。”
季风蹲坐在门口,问:“你是谁?”
“看不出来吗?”她回到木凳上,吃鼻涕虫刺身配芥末酱。
“怎样才能放我下山?你想要什么,我尽力给你。”季风有些着急,他有一丝丝地担心莫怀雨。不知道他有没有遇到难缠的恶鬼,不知道他……会不会找我……
老嬷嬷闭上眼睛,哼唱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方言歌曲。唱了一小段,停下。说:“我不想要什么,你多陪陪我吧。只有我这儿是安全的,其他人都要害你。”
季风心中的顾虑不减,“其他……人?”
“当然喽,除此之外还有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鬼?”
老嬷嬷没心思再费口舌,拿扫把扫了扫屋檐上的蜘蛛网,揉成一根线织毛衣。“那个叫什么,莫什么的,你也小心点。”
季风走近,双手抵在桌子口上低头看她。“莫什么?”
“莫——雨,莫什么来着?”
“莫怀雨,是吗?”
“哦哟,对对对。你瞧我这半拉费劲的脑子,绝了。连个人名都记不住,白看了这么多期……”
季风朝她又靠近一步,迫切地询问:“为什么?”
老嬷嬷的手悄无声息地抖了抖,蜘蛛网断了好几根。“因为,因为——他不是个好人。”
他捕捉到盲点,“你为什么认识他?”
老嬷嬷有气无力,声音细若游丝。“我们,我们大家都认识他。”
她的内心哭爹喊娘:要命了,为什么自己没有说谎这个设定,只能用大白嗓说实话!
“大家?”
“大家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大家!”她攥紧毛衣边,落荒而逃进入内室。
季风跌坐下,两顿饭没吃了,饿得人眼冒金星。他有低血糖和很严重的胃病,饿起来要人命。
桌上的比狗屎更恶心的东西,只会令人晕厥。他不得不在屋里四处走动,找点吃的。
从犄角旮旯的烂花盆里找到一株薄荷草,摘下叶子放在嘴里细细咀嚼。透亮的清爽一点点化开脑中的污浊,他在想办法。
会不会这个屋子里有别的出口,暗门之类的。
天色越来越暗沉,屋子里没有烛火,漆黑一片。季风趴在地上寻找光亮,几片薄荷叶不足以支撑他度过今天。
清醒几分的脑子再度沉沦,他摇摇头。
表示:不想活了。
他的右手上,被滴上了星星点点的粘液。他回头看去,老嬷嬷的森然大口朝他张开,青面獠牙锋利无比。
她打了个哈欠,嘴里的粘液往下流,到了能拉丝的程度。“哈哈哈哈哈……小兄弟,吃饭了。”
季风站直,冷冷地观察着。
下午没牙,晚上就长出来了?
吃的哪家的钙片?
桌上的腌臜东西都没了,只有一盘小碟子盛着的清炒香椿芽,一块硬过玉石的小面包。
“我不吃。”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鼻涕虫。
“你吃吧,”老嬷嬷心里忐忑不安,千万不能让他死喽,“绝对素菜,纯添加零天然。”
季风:懂了,你要谋杀我。
“呸,瞧我说的。纯天然零添加,绝对好吃。”
信你个鬼。
他没动筷子,闭眼坐在坏掉的缝纫机的旁边小憩。
午夜时分,他像只濒临死亡的动物独坐在只有暗淡月光追寻的木屋里,咀嚼山间野菜。
越吃越觉得有股土腥味,似乎加了什么折磨人的药粉。
茫茫黑暗中,他凭借自己仅剩的那点直觉找寻烛火。大门对面有扇矮小的木门,透过缝隙可探究外面的一二。
外面——外面竟然很漂亮?!
几个巨大的古树卫兵似的长势笔直,满树的粉红色花朵绽放。数不清的萤火虫围绕盘旋的虬枝,明媚的绿色散布各处。
一米高的木门并不结实,季风用劲推开。‘当啷’一声,木门断了。
这个……真不怪我!
他手忙脚乱地抬起木门,试图复原。木板上的倒刺划伤了他的手,手滑了下——两三块板子碎了。
真说不清了。
悦耳的铃铛声回荡在耳边,季风朝大树望去。书上躺着一位妙龄少女,穿着异族服饰,随手这下一根花枝握在手里把玩。
遍地的杂草和荆棘刺伤季风的小腿,血液一滴滴地落下,像高傲的血梅。
走到树下,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问:“你是山里的居民吗?”
苗疆少女一头乌发,编成细长的辫子。她似是知道了季风回来,目不斜视地继续赏花。
季风没有走的意思,双方僵持不下。
少女轻蔑地败下阵,屈尊降贵地开口:“谁说我是山里的乡民了,我和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同?”
她用看痴呆的眼神白愣他,说:“我漂亮有钱,追求我的人绕地球好几圈。你本就不配跟我说话,要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早把你out了。”
山里不太平是真的,但是要想从此地出去,也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就冲莫怀雨的臭脾气,估计站在山里的某处骂街。
他其实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每次——会增加更大的麻烦。
“你把我out吧。”
“呵,想得挺美啊。你是不是以为这样,莫怀雨就能怜惜你。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
受够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认识莫怀雨?!
“你们都认识他?”
“还有谁?”苗疆少女跳下树枝,牵起季风的衣袖,两根手指头伸进袖子里。
季风如实回答,“老嬷嬷。”
“她呀,”她微微用力,“不足挂齿。”
手腕处传来被蜜蜂叮咬的疼痛感,他下意识缩回手。
少女笑起来如同她随身挂着的铃铛,悦耳且穿透力极强。“包括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季风觉得她比疯婆子更癫,达到癫狂的程度。
“嗯。”
“莫怀雨呀,根本发现不了你,你就老死在山里吧。”她语气顿住,心情极好地提醒道,“不对,你不会老死,你会——”她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干脆利落。
季风处事不惊,回答:“没事,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
“活不了,就别拖莫怀雨下水!”
苗疆少女放话后怒气冲冲地走掉,季风掀开衣袖。手腕处有个不明显的红点,摁压下去有细小的痛感。
季风迎着不咸不淡的夜风,继续寻找出路。
时间仿佛慢得没有尽头,破败的木屋已被甩在身后。走了很久很久,却发现——
身前是悬崖。
更新啦更新啦[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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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oriand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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