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声音,在奶娘提到“燕儿”时,发出倒吸凉气的尖锐声音:“奶娘你说什么?”
发出这种疑问的不只是芳儿,还有燕儿。
燕儿同样呆住了:“怎么就中秋了?我出门明明才七月,这就八月中了?”
莫非是因为仙人?她也曾听人讲过烂柯人的故事,樵夫只是看人下了一盘棋,人间百年已过,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芳儿惨白着脸转了过来:“奶娘你认错人了吧,燕儿她不是已经——”
走到明亮月光下,她看清燕儿那张纯真无辜的脸,手中的托盘哐啷落地,饼子满地乱滚。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几乎泣不成声:“燕儿,你,你是来报仇的吗?”
奶娘和燕儿不解地互望一眼,一个道:“芳儿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
一个道:“芳儿姐姐,我是来带你走的。”
听到燕儿这么说,芳儿尖叫一声:“不要,不要带我走,都是少爷,所有事都是少爷做的,你要报仇,去找他好不好?”
奶娘吓了一跳:“你这丫头失心疯了,胡说什么?当心被人听到了,活活地打死你。”
燕儿上前,逼视着手脚并爬往后倒退的芳儿:“你说什么呀,芳儿姐姐,少爷那天不知怎么的,硬要把兰儿姐姐拖上床,兰儿姐姐拼命挣扎,少爷就生生把兰儿姐姐掐死了。后来,老爷夫人知道了这回事,怕传出去,少爷逃不了干系,就编排说兰儿姐姐图一个姨娘名分,下药迷了少爷,事情败露,被夫人打了板子,气不过,上吊死了。我私下跟你说,要跑出去告状,你不敢,还偷偷把这事告诉了少爷。”
芳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不敢去擦,她哽咽道:“我知道错了,燕儿。我们两个丫鬟去告状,根本不会有好结果,我怕了。我知道我不该为了自己活命,把你要去告状的事告发出去。是我错了,我是真心悔改的,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根本不知道,少爷会因为这样,就把你带去外面灭口,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奶娘正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发出一声尖锐叫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燕儿原本白中透粉的脸颊变成青黑色,清澈的明眸浑浊外凸,大片大片血花从她咽喉中冒出,滴落地面,化成乌黑的液体,原本茂盛的青草瞬间焦黑。
少女青春的体态变得佝偻,手脚扭成奇怪的形状。她哈哈笑出声,可那笑声再非少女清脆的笑声,而是变成了奇怪的腔调,比夜枭还要难听。
“哈哈哈,是啊,我怎么给忘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芳儿,你知道吗?我那日在烂泥潭里挣扎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我要杀了那些害我的人,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这滔天的怨念,触动了途经的仙人。他来到死不瞑目的少女面前,那盘旋的庞杂怨念,被某种力量牵引,要勾去某个方向。
可那怨念主人执念太强,硬生生与那股牵引力量对抗,仍然徘徊不去。
有趣。步凌微见此,生出兴趣,将那股怨念收回被割喉放血而死的少女体内。
少女仿佛是复生了,可她生命灵光已灭,只靠一缕执念怨气,牵系她的魂魄与残存记忆。
当她怀着仇恨复生之后,又将临死的怨气抛到脑后,仿佛如此,就可以抛弃她死亡的事实。
人总是如此脆弱,为了逃避痛苦,宁可选择遗忘。
可是遗忘,又岂会是真正的原谅。
宅邸已经沦为血海,参加宴席的主宾们,都在血海中挣扎,无数漆黑的鬼影在血海中流窜,缠绕着这些人,让他们在自己幻想中最恐怖的景象里抱头鼠窜。
其中一个锦衣玉袍的年轻公子,更是被大半鬼影紧紧拥抱,陷入最深的恐怖之中,他当场屎尿失禁,吓破胆而暴毙。
芳儿痛哭流涕,却阻止不了腐烂变形的少女一步步逼近。
燕儿双眼之中流下血泪:“芳儿姐姐,我回来救你啦,跟我一起走吧,王府是只吃人的怪兽,我帮你逃出去,你说好不好?”
芳儿觉得自己喉头被什么紧紧箍住,她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就听到那一声声催眠似的话语:“来吧,跟我走吧。”那声音中,蕴含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她渐渐遗忘去挣扎。
清澄的灵光照耀整座府邸,燕儿仿佛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冷水,慢慢恢复清醒。
任由手里软绵绵的人摔落地面,她望着自己变得犹如噩梦的身体,似哭似笑:“仙人,你早就知道了,原来我早就已经死了,对不对?”
“是。”
“死人不能复生,这句话,其实是告诉我的,是不是?”
“是。”
“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死了以后,我会去哪里?”
“大概是,天荒血池。”
燕儿颤声道:“天荒血池,是不是一个满是血色,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
“是。”
“不要!”少女尖叫道,“我不要去那里,我看见它了,我不想去,求求你,仙人,不要让我去那种地方。”
“可以。”
“谢谢你……”
步凌微一招手,那缕束缚少女的怨气执念,就从此烟消云散。少女倒在地上,身体不断萎缩,最后,只剩下个普普通通翠绿的手镯。
这是少女随身携带之物,镯子成色黯淡,是个不值钱的玩意。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光阴如浮沫,眨眼消逝,他辗转于世间。
直到某日,他忽然生出灵感。
执天者,将要诞生了。
他全身的法力,却在一点点消融。那人出现之后,自己,就会随之消逝吧。
观天者,原来只是执天者的一个引导者,一个祭品。
多么无力。
身居苍穹之上,便以为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像那春天长出的杂草,蓬勃过两季,闭眼睁眼之间,又换了新的一茬。
有什么可关注的,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可是为什么,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路过无数面目模糊的人物,为什么会有人格外留下痕迹?
直到有一天,他从失去一切的幻象中惊醒,才恍惚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活得久了点儿。
原来,他也有无力反抗的事。他以为凡人轻如蝼蚁,难道他自己就不是蝼蚁,在无可抵挡的命运之前,轻轻一压,就粉身碎骨?
他们从来未有不同。
步凌微古板的讲故事技巧,能让每一个悲伤的故事变得索然无味。当他讲完后,甲十一没有对他讲的故事发表见解,反而关注另一件事:“你的手,能动了?”
步凌微一怔,发觉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体的意识有些许复苏。
不待他想别的,糠皮与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甲十一将他推到大口袋之中。
“住手!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甲十一道:“没事,路上的时间还很长,剩下的故事,你可以在路上跟我讲。”
“……”被他打包扛在肩上,脚尖几乎在地上拖行的步凌微道,“你休想我再跟你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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