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联盟一方，众修士张口结舌，一时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他们好像走在一条深渊的绳索上，左边写着“丢人”，右边写着“找死”，而绳索马上就要断了。

联盟长老心中寻思，不论信不信，人家本事摆在这儿，不妨先静观其变，遂问道：“阁下准备怎么调停。”

黄衫男子道：“我已知晓来龙去脉，此事无非起于一个误会，你们既是我泰炎仙域的人，我也不好对你们太过苛刻……”

联盟众修一听，心中暗喜，看来这位道尊（先不论是不是），肯定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就是说呢，风竹仙域的人，怎么说都是外人。

秦雪尘自然面色一沉，又是哼了一声，大是不高兴。

黄衫男子道：“既然如此，道歉是解除误会的最佳方法，你们宗族联盟修士，向秦道友鞠躬赔礼，表达歉意，并补偿歉礼。我看秦道友也没那么多功夫，以上事情，只需你们六个合道修士做了代表便罢。”

这话一出，秦雪尘与联盟众修，心情完全掉了个个儿。

虽然说即使没有这个黄衫男子“调停”，秦雪尘也不怕面对联盟众修，但是有人站出来支持他，自然让人高兴。晶亮眸光，顿时有了些许温度。

联盟众修则群情激昂：“岂有此理，明明他也动手了，他也挑衅了，凭什么只有我们需要道歉？”

他们私底下也挺委屈：“我们明明伤得更重，为什么偏帮一个外人？”

联盟长老脸一沉，道：“道友这话，有失公允。”

“只是如此，你们也不愿意？”

“休想！”

黄衫男子叹道：“自大之人，无论做了什么错事，永远都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不肯认错。”

伴随这句话语，联盟众修忽然感觉身上多出无比沉重的负担。

自他们步入筑基之后，星球对他们的束缚，就变得几近于无。而在这一刻，他们在凡人时期才感受到的从地下传来的沉重吸引力，又千万倍回到他们身上。

“噗通！”“噗通！”一声声膝盖落地声响起，眨眼之间，场上跪倒了一片。

秦雪尘等了片刻，才笑吟吟道：“诸位道友，免礼呀。”

这时，落在众人身上的沉重负担才渐渐消散。

一众合道修士面面相觑，心中俱是惧意。联盟长老咬牙放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头也不回地飞遁而去，其他几个真君有样学样，不多会儿，人就散光了，唯余一地宝光寂寞闪烁。

人，又只剩下三个。宋和缩在一旁，又是畏惧，又是渴望。

秦雪尘转向黄衫男子，面色变得复杂。

他心目中的姜桓，或许十分英俊，或许相貌平平，或许锐利如刀，或许平和如水。

总之从来不是笑呵呵一脸福相的模样。

姜桓顶着那张憨厚的笑脸，对秦雪尘道：“你在误会什么？”

秦雪尘道：“相貌并非评判人的唯一标准，我不曾误会什么。”

姜桓道：“这是此间凡人塑造的神像模样，仅能代表他们对神灵的想象，与我本人样貌毫无关联。”

秦雪尘正色道：“原来如此，请不要误会，我并未胡思乱想。”

姜桓道：“既未胡思乱想，为何见了我，就一副了无生趣、强颜欢笑的模样，莫非碰到我，令你十分不快？”

这话就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了。

秦雪尘顿了顿，才道：“绝无此事，道尊必是看错了。”

姜桓更是咄咄逼人：“本是些许小事，扩大到如此地步，强势逼人，正是心性不稳的体现。”

说到此处，他已看出秦雪尘大是不乐，仍是接着道：“云孤身为师长，理应教导规训，如此这般，可见不够尽责。”

秦雪尘终于是忍无可忍：“晚辈一向小心眼又记仇，道尊难道是第一天知道？”

他既为师父不平，又被勾起陈年旧怨，一时再也忍不住。

“道尊自是前辈高人，若指证晚辈修行上的短处，晚辈自然无话可说。但说到为人师表，师父已经教导出三个徒弟，而姜道尊名下并无任何弟子，如今妄议他人是否尽到师父职责，你不觉得欠缺说服力吗？”

姜桓被他指责，反倒是笑了笑，不以为忤的样子。

见他这种态度，秦雪尘反倒不好意思再穷追不舍，闷闷转向别的方向。

宋和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无心去在意另外两人的对谈，满心满眼只有那从他手中取走的破碎元神。

“求求你。”他哑声道。

“什么？”秦雪尘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问道。

宋和欺瞒、背叛的行为，固然惹人恼火，但他终究是谢明思的师弟，看在他师兄的面子上，秦雪尘没想过重罚他。

何况他前不久为收取祝寒锋元神，透支大量潜力，原本剩余的六七百年寿命直接打了对折，心神枯竭之下，更没有修炼提升的希望。这样的人，自己没有什么计较的兴趣。

“求你，将那人元神还给我，还给我，好不好？”宋和干涩地说道，眼泪顺着有些枯槁的脸庞落了下来。

秦雪尘惊讶地上下打量他，道：“自打你出现在我眼前，还是头一次有真情流露。”

他很不解地将犹如细碎光点的元神碎片取出，那光点慢慢飘落。宋和抢身而上，将那碎片捧在手中。

“明明是仇家，为什么？”秦雪尘观察他许久，仍是困惑。

为什么？

宋和也不知道。

他捧着那破碎光点又哭又笑：“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那天锦哥回来，他不一样了。宋和知道，这个人不是宋锦，怎么会是宋锦？锦哥是整个家族里，唯一关照他、爱护他的人。宋和怎么可能会认不出，锦哥换了个人呢？

“我谁也没说！”宋和大声道，“锦哥换人的事，我谁都没告诉。我要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还有没有机会让我锦哥回来。要是他回不来了，你该怎么赔我，你说，你说！”

后来，你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危险，从你的谈吐，表情，我知道，你是早晚要对族里下手的。我没有阻止你，因为，我也恨不得他们死！他们都该死！

可惜了，家族覆灭那一日，我没能在现场，我早就躲起来了。没看见那些趾高气昂的兄弟姐妹，和那些偏心眼到骨子里的长老们，不分老幼尊卑，和和气气躺在一起，多遗憾啊。

我没有听到宋家覆灭的消息，可外面已经换了一波人，宋家的产业，都不姓宋，改姓了祝，姓了沈，姓了……

你成功了，宋家两个合道真君，我从前以为，就算我死了，骨头化成了灰，他们依然会永世长存。可我活着，他们死了，连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悄悄地就死了。

好强，真的好强，你，还有你背后的势力，真的好强。强者，真的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吗？我好羡慕，好嫉妒。

我还有机会，让你把大哥还给我吗？

我在一个又一个星球流浪，我想去泰炎仙城，想求泰炎仙君。你再强，仙人总能对付你吧。

可是我凭什么，我这样的废物，凭什么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方？他们高高在上的仙人，凭什么会听我的诉求？

我找不到去泰炎仙城的门路，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一个人，不比仙人弱小的修士。我加入清玄宗，拜入云孤的师弟赵玉然门下。

总有一天，我能够直面你吧。

太可笑了，赵玉然没过几天就死了，死得，实在太可笑了。他死得像一只自己走进锅里的拔毛鸡，被后辈弟子杀了。

秦雪尘，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秦雪尘，一个刚刚踏入修行门槛，比我还弱的小修士，他杀了赵玉然。他杀了足足十个同门长辈，合道长老！

可怜啊，听说才入门没两年，就多了十家仇人。

反过来说，或许正因为他刚入宗门，才被选中做那个倒霉蛋。

可是谁在乎呢？他一个小小修士，哪里轮得着那十个长老的弟子针对报复，他自己过得去良心关，度得过近在眼前的心魔劫？

云孤成仙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接近他。那一天，我看见了他，我知道，我不可能请动他。

他是我见过的，最冷漠、最残忍、最无情的人，所有人都因为他陷入自相残杀的泥沼，有他的徒弟，有他的崇拜者，有与他相处上千年的人，可是他根本无动于衷。

我也向谢明思求助过，那个人也没有同情心。无论我怎么哀求，他一点都不动容。

他说我想回去报仇，那就自己勤修苦练，自己去救。世上哪来那么多好人，拼上自己一条命，去给别人帮忙。

对，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正常的那种人，只是，别人没他那么直白，毫不留情地剖析自私无情的自我。他们只会说，这事很难办，我也帮不了你，你要不找别人试试，然后，把它抛到脑后。

幸好，我又遇见了秦雪尘。

幸好，两百年过去，他已然是个合道真君。

奇怪，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他还能继续修炼，还能在区区两百年之内，成为修士里最顶尖的存在，他真的，是个人吗？

他真的很好骗，我稍微装得痛苦一点，就能激发他的同情心。

我本以为，他就算是个合道真君，又能有几分本事，他一定会去请云孤仙君帮忙。

云孤对我的事，多半不理不睬，然后他就会同情心上头，帮我来对付你。这种有点本事又以正义自诩之辈，最好懂了。

宋和眼耳口鼻同时流出鲜血，他不管不顾，只咯咯笑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既然锦哥也不在了，那么，你就用锦哥的样子，陪我到最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