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爹从外头带来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童。
“碧汀,过来。今后你有一位兄长了,他比你大一岁。”爹爹牵着白晔朝我走了过来。
我好奇的打量白晔,初见时的他还只有七岁,粉雕玉面,板着一张脸,有点像学堂里的夫子。
许是注意到我在打量他,他也看着我,生出一些不自在,然后低下头。
我对这位突然到来的兄长没有什么好感,但也说不上讨厌。爹爹从来没有道明这位兄长的身世,连对我都避讳不提,并且还郑重警告府中的下人不要乱嚼舌根。
要不是我的这位兄长长得和爹爹实在是不一样,我会以为他是我爹外室的私生子。
他性子高冷孤僻,与府中的兄弟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能维持表面的泛泛之交。
我时常看见他一个人朗诵诗词歌赋,偶尔也能看到他笑一笑,他笑起来真好看,连带着我的心情也愉悦不少。
我的堂兄们都不爱读书,喜欢斗蛐蛐,玩鹦鹉,招猫逗狗之类的消遣玩物,又爱闹事闯祸,实足的纨绔。
每次堂兄们邀他外出消遣他会委婉拒绝,还会像夫子一样谆谆教诲,惹得堂兄们败兴,不再理他。
待堂兄们走远后,他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犹豫挣扎,痛苦,无奈,委屈。
我第一次看懂了他,因为我最初入府时的心情和他一样。
我出生时因为战乱被送入乡下,被接回来时已经九岁了。明明回到至亲身侧,内心却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好在我的爹娘十分疼爱我,说要把这些年缺失的疼爱全都补回来。
与我不同的是,白晔自小管教极严,夫子授习君子之胸襟,学识和礼仪,这些东西随着岁月的流逝刻尽了他的骨髓,他的内心里是不屑于这种不思进取,玩物丧志的行为的,但是他又想融入这个大家,多一些存在感。
他在犹豫和挣扎。
他平时小心翼翼的,言谈举止间客气疏离,生怕惹上什么麻烦似的。
大抵这是寄人篱下的通病吧。
我发现他喜欢吹笛,奇怪的是,他总是在重复吹一首曲子,名叫《折杨柳》。
笛声悠长哀婉,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在乡野待了九年,没读什么书,大字识得一些,但是不很多。
我问爹爹,他告诉我,兄长想故里了。
我很疑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通。既然兄长想故里了,为什么不回去呢?
爹爹摸摸我的脑袋,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深邃,“你阿兄的故里被蛮人毁了,家族覆灭,唯有他一人被人保护逃出来,再也回不去了。”
我听懂了,“啊,他好可怜啊。”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大,让他听见了,他没有再吹曲了,盯着湖面上亭亭荷叶出神。
“这孩子心思深重,难以接近。为父家大业大,多养一个人没什么不好。”沈家家大业大,父亲是粮商,平时非常忙碌,一段时日后也没怎么上心了,只是叮嘱管家多加照料。
管家擅长察言观色,想捞些油水。见白晔温和有礼,又是寄人篱下的落魄公子,府上的老爷和小姐似乎都不怎么亲近他,对着这位小公子愈发怠慢了起来。
夏日赤日炎炎似火烧,府中的冰块供应渐渐多了起来。
按照惯例,白晔应该分到两块冰,比我这个嫡小姐少一块。可他只分到了半块,这是我偶然发现的。
我虽然不太喜欢这个闷葫芦,但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我质问他,他居然只说了两个字:“无碍。”
他当我是傻子吧?
我气坏了,推了他一下,他没有防备,后退了几步。
“你这样懦弱的性子在乡野只有挨打的份!别和我讲些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鬼话,被人欺负去了就要欺负回去!不然就是活该!”在我眼里,白晔是个循规蹈矩的君子。我想把他骂醒。
“我对抗不了,只会徒增麻烦。”
原来他是有所顾忌啊,我仔细想一想也对,管家是跟在爹爹身边的老人了,有头有脸。白晔算是半个外人,无权无势,只能忍着。
“我给你撑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去找管家。
管家正躺在屋中休息,我猝不及防的把门踹开,管家吓得从椅子上滚下来。
好啊,整整有六块冰。
“管家,我爹娘一日不在府中,这府中就乱套了。”我学着爹爹教训下人的模样,板着一张脸吓唬吓唬管家。
“不知小姐为何事而来?”管家朝我行礼。
我不想和他废话,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苛待白晔阿兄?”
管家摆出一副苦脸相:“小姐,你冤枉老奴了。白公子是府上的贵客,我哪敢欺负人家啊。”
“那这些冰是怎么回事?当本小姐眼瞎了吗?”
“原本是按照规矩送了冰给公子的,可是公子说不了那么多,老奴见扔了可惜就自作主张给自己用。”管家看向白晔,两人目光交汇。
白晔心知管家在威胁自己,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一次他妥协,日后日子必然会更加不得安宁。岂不是还不如狠下心来搏上一搏。
“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酷暑难消,我心燥矣。管家,就算我不用这些冰块,似乎也轮不到你用吧。莫不是打算越俎代庖,不把白家放在眼里了?嗯?”
越俎代庖四个字,对于一个奴仆来说,是大忌,尤其是在白府待了多年的奴仆来说。
管家终于知道害怕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对不起,小姐。贱奴一时贪心犯下大错,还请小姐恕罪。”
“管家的跪拜我可承受不起。你的处罚也轮不到我来定,”我冷笑一声,大声一喝,“来人!”
“属下在!”
“把管家给我拖下去,好好看着。等爹娘回府后再来处置!”我没有掌家权,处罚管家的事还轮不到我来做主。
“爹爹是粮商,最近在筹粮救济难民,他不是不关心你,是实在是抽不出空。你虽然不姓白,但是是爹爹承认的义子,是正儿八经的少爷。”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记住了,日后我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经过这件事后,再也没有人敢怠慢白晔了。
从此以后,我把他当做亲兄长看待。
我发挥从乡野学来厚脸皮的本事,缠着他陪我玩耍。当时想着他独自一人待在四方小院里,时日久了也不怕憋出病来。
白晔呢,不知道是不是顾及我爹娘的恩情,还是烈男怕女缠什么的,总之,我的靠近他没有拒绝。也有可能是他太孤独了,希望有个玩伴。
我是个爱闯祸的性子,回到金陵不到半年,就把金陵城里的贵女得罪了个遍。
我看不惯那些贵女们矫揉造作的模样,她们也不喜欢我的粗鲁无礼,因为这个,她们喜欢用规矩对付我,明里暗里讽刺我上不得台面。
这不有一日,我带着白晔出门遇见了陈梦烟。
陈梦烟见我手里拿着糖葫芦,“这种脏东西,你也吃?”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我吃你家大米了?”
“作为名门淑女,我这是在好心提醒你不要降低身份。”
“你懂什么,这叫烟火气。不像某人,明明喜欢梨花酥,却偏偏逢人说喜欢桂花糕。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总爱弯弯绕绕的,把自己包成一个规规矩矩的粽子。”
“你——”
我无意抬头,看向白晔,白晔嘴角微勾。弧度虽然不大,还是能看清楚。
我拉去他的手,“就是这样,阿兄,你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我第一次叫他阿兄,他怔愣了一下,随即展开笑颜,如云舒般舒畅,“好。”
渐渐的,他终于卸下心防,真心的笑容一□□一日多。
令我头疼的是,白晔太喜欢管束我了,我把他当亲兄长对待,自然而然的,他也把我当亲妹妹对待。
于是——
“阿兄,我都说了我不喜欢读书,你就别逼我读书了,行吗?”我扯了扯白晔的衣袖,为了改变他的心意,我不惜用上了撒娇这一招。
“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白晔捏捏我的小脸。
我瞥了一眼书案上摆放的书本,书本上的字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我看了只觉得身子未曾如此虚弱过,既头晕又头疼,随手把那些书挥到地上,摇摇脑袋,“不要!我是女儿家,迟早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我只要帮着夫君操持家务和教导孩子就好了。”
“谁说是女儿家就不用读书了?”白晔把书捡起来,拍去灰尘,好笑的问。
我转了转眼珠,底气十足,“爹爹说的。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是用来诓骗像你们小娘子罢了,还真信了?
”他正了神色,“我出自颖川白家。”
“这我知道。”
颖川白家是有名的世家大族,白家祖先是开国功臣,是本朝□□的心腹,厌倦了官场名利,主动高老还乡,将家族迁往颖川。
世世代代下来,白家出了不少能人,入朝为官的子弟不少,出了三位宰相和十位大将军,数位翰林学士,桃李满天下。
后来蛮人入侵,其铁骑实在是厉害,军队抵挡不住,守城的将军正是白家子弟,见无力回天仍然率领士兵们顽强抵抗,死在了蛮人的射杀之下,殉了国。
颖川的百姓被其风骨感染,赞叹不愧为白家子弟,不失风范。愈加痛恨蛮人,奋起抵抗,誓死不做亡奴。
所到之处,无不伏尸,血流成河。
蛮人见此想要震慑百姓,于是大开杀戒。首当其冲的,是白家。
白家自知灭族之祸在劫难逃,便把贵重嫡系一脉的白晔和其姐姐送走,并且派人保护。
因府兵有限,其它年幼的孩子则送入暗道藏起来,可蛮人狡猾,在屠尽整个白府之后一把火烧了白府。
白府很大,大火烧了几日,躲在暗道的孩子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浓烟熏死。
从此,享誉盛名的颖川白氏从历史中落下帷幕。后人谈起白氏,皆是叹惋。
“我们白家从来不觉得女子不读书是好事。反而对本族女子要求严苛,除了学习女红以外也要学习诗词歌赋,甚至是涉猎经史子集。读书方能明理贤达,女子读书虽然不一定能像男儿入朝为官有大作为,但是可以陶冶情操,明人心智。”
“也就是说不读书就会变糊涂?无理取闹?”
“那倒不一定。”
我顿然悔悟,不再淘气,下定决心好好读书。我觉得以我的性子来看,不读书十有**会变糊涂。我可不想做什么大道理都不懂的糊涂女子。
当日,我听完夫子的课后,当堂将作业完成了。并且完成得不错,惊呆了夫子。
“孺子可教也。”夫子不擅长夸人,憋了半天才说了这句话。
我洞若观火,嗯哼,阿兄,你给夫子使的眼神我可都看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我的作业并不难,只默写了十几个大字和背了三篇论语而已。
夜晚,破天荒的,阿兄喝起了酒,还是很烈的酒。
“我的阿姐可是远近闻名的容色双绝才女呢,她及笄之后说媒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她不想嫁人,爹娘也没有逼迫,阿姐喜欢大好河山,常常出门游历,我也随……阿姐出过远门。后来……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我们就……没怎么出远门了。”
说着说着,他的语速越来越缓,声音里藏着压抑的悲痛,他一定是想起伤心的事了。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子,“阿兄,都过去了。你能好好活着,于伯父伯母还有族人而言,是最大的宽慰了。”
“是啊。”他牵着我走出了书房,抬头望天,星河璀璨,“我前几日梦见过他们,那也许是最后一次与他们在梦里相遇了。阿爹牵着阿母的手朝我告别,让我和阿姐好好活着。我还没告诉他们,我没有找到阿姐。”
白晔的阿姐在战乱中离散,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还活着,也许……离世了。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爹爹也派出人手去寻找过白晔的阿姐,乱世之中寻人谈何容易,寻了两年还没有任何消息。
白晔没有主动提及过这件事,他依然在绝望中
等待。
此刻的我觉得说任何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能静静的陪伴着他,任他哭泣,发泄自己的悲伤和无力。
1. “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作者是欧阳修。
2.女主放在乡下养野惯了,而且她是古人,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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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阿兄白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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