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荒山野岭,变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村子。
在村子中心,有一间不大不小,周围用竹篱笆围起来,竹篱笆下开满野花的茅草屋,屋里摆着七八张简易但不破烂的桌椅,桌子上摆得有文房四宝,每张桌椅坐有一名梳着总角的孩童,他们正认认真真的埋头写字。
李胤穿着一身青色粗布直裰,头发用一根皂绦半束着,样貌相比五年前清瘦了许多,不过神色还那样温和,这下子更是似文弱书生了,李胤的手和脚如村民所说戴着手镣和脚镣。
依大绥刑律,凡流放人员到达流放地点后,不用再戴行枷脚镣,可与村民杂居,只每日听官府安排,按规定劳作即可。
然李胤却是个例外,那怕把人流放到蛮荒播州,文帝仍不安心,就怕猛虎虽卧山丘,不控制了他的爪牙,又生祸端,因此下密旨让官差取了行枷后给李胤加一副手镣,脚镣也让给李胤戴着,就是要限制李胤行动。
官差回帝都复命,将镣铐的钥匙交给官府,由官府保管,令官府每月晦日可给李胤解开一次镣铐,让李胤洗浴换衣。
在战场,战事刻不容缓,别说一个月,甚至三五个月不洗澡,不解甲都是家常便饭,李胤能忍受,但非战事所逼,让一个月洗浴一次,李胤却难能忍受,因此常常见他穿着湿衣裳。
这会儿,李胤身上的衣裳也是湿的,沉重的脚镣每走一步都“咣当”作响,李胤微弯腰拿一只手提着脚镣走,主要是怕打扰到孩子们写字。
李胤走到一名看上去尤为机敏的男童身边,一看写的字,忍不住一声笑起来,道:“你写字怎么跟小楚羿一样,曲曲折折。”
说完,李胤自己也愣了愣,之前还好,最近总是看不得一点与楚羿有关联的东西,一看到就会情不自禁提起楚羿,五年前不欢而别,如今也不知那小崽子怎么样了?希望他过得很好。
李胤在心里默默想,才听那孩童们一边朝那男孩哈哈笑,一边都在朝他喊他:“胤父,您看看我写的像小楚羿哥哥写的吗?”
李胤赶忙回神,一一去走过去孩童们写的字,一个个点评,这个写得好,那个也写得不错。
听得李胤夸奖,孩童们都欢天喜地咯咯笑,独独被说像小楚羿写的那个男童子,他更是比所有人都笑得开心。
“你为什么笑?胤父说你写的字像小楚羿哥哥写的一样,曲曲折折,不好看,你还笑?”众孩童嫩声嫩气问那男孩。
那男孩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胸脯,回道:“虽然你们的都写得好,我的写得不好,但胤父看你们写的字他没笑,看我写的他笑了,证明我写得像小楚羿哥哥写的,胤父很开心!他一定很喜欢小楚羿哥哥,爱乌及乌,所以胤父会比喜欢你们更喜欢我,我当然要笑。哈哈哈!”
那男孩说完,又更开心的咯咯笑。
李胤听罢,也被男孩的话逗得摇头直笑,众孩童一听,皆不开心的撅起小嘴。
这时,就见一位身穿县令官服,三十七八岁,长相白净,留着三绺胡须的男人走到茅屋门边,朝屋里瞅了一眼——
李胤正笑着,抬头看到了男人,男人见李胤看到他,急忙在屋外恭恭敬敬的朝李胤欠身施礼。
李胤随也朝男人欠身回礼,正好今儿的课业已教完,李胤便让孩子们都出去院子玩,他也跟着出来,朝男人道:“何知县。”
何海博再又朝李胤欠身道:“胤父。”
李胤无奈摇头,笑说:“快别,何知县,李胤何德何能受得起这样的敬称,村民们这样叫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这样叫?”
“您当之无愧!”何海博说:“五年前要不是您,只怕播州饿殍遍野。”
何海博回忆起五年前,李胤刚被流放到播州,当年及次年,连接两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独播州风调雨顺,大批难民涌入播州,播州人口本就稀少,垦荒艰难,当地人的口粮都青黄不接,那有能力救助难民。
然饿得快要死的难民那里管得许多,但见能吃的,只管往嘴里塞,别说田里的稼禾,这连树皮草根都被啃光吃光,只差人吃人了,何海博为官清廉爱民,见此情景,焦头烂额,连连上报朝廷。
然而,不仅不见赈灾粮来,甚至连安抚的文书都没有收到过。
这时李胤站了出来,让何海博给他打开手脚镣,说自己有办法能弄到赈灾粮。
死马当活马医,都已经混乱不堪,就算趁乱逃走一个流放犯人也罢,于是何海博给李胤打开了手脚镣,人都要饿死了,马岂又能肥,李胤骑着一区瘦弱马连夜悄潜回帝都。
户部尚书王世林因为克扣军粮,被李胤抓住过把柄,想天有不测风云,当时李胤特意未上报给朝廷,给自己留了一把后手,没想到今日能派上大用场,李胤以此作为要挟,让王世林拨赈灾给播州,否则就揭发他。
王世林无奈,因为播州风调雨顺,文帝让全力赈灾各地,播州被撇在赈灾名单外,为保官位,王世林只得大出血,把费尽心机盗减下来的赈灾粮统统暗暗送去播州,因此无人知道播州得赈灾粮一事。
何海博及百姓皆跪谢李胤不尽。
救济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李胤随与何海博商量,播州地大人稀,何不引导难民安定下来,带领大家垦荒开地,自力更生,何海博从之,按李胤说的做。
由是难民们安定下来,年年扩大耕种面积,李胤又与何海博考察水道泉源,开辟了大大小小灌溉渠道。
因而才有现今这些沃土肥田,兼之李胤本就熟读各种书籍,什么土地适合种那种作物,他就让大家种那种,头年够吃,第二年稍有余粮,第三年大家都余粮满仓,丰衣足食。
曾经流放到播州的犯人也因此沾光,他们本应该由官府统一管理劳作,但因播州翻天覆地的变化,能垦荒的地方,都被从难民转变成村民的人们垦了,根本用不上他们。
何海博便圈了一丘地,交由他们种,他们也自修茅屋与村民们杂住,春耕夏长,秋收冬藏,除了上缴相应数量的粮食给官府外,亦能余下一些粮食,名誉上虽是流放犯人,实际和大家差不多,只怕别处的庶民都未必有他们过得好。
因而不论男女老少,流放犯人,都发自内心想把李胤当父亲一样尊敬爱戴,因此尽皆呼李胤为“胤父。”不让李胤参与劳作,每年的粮食或每月的时令果蔬,村民们都争先恐后送与李胤先尝,他们方再尝。
备受敬爱,李胤惶恐,索性充当起一回夫子,教适龄孩童些诗书。
“我不过尽绵薄之力,是何知县你这父母官治理有方。”李胤笑说。
“那里那里,若论起功劳来,胤父您才是奇伟之功。”何海博赶忙说,忽才注意到李胤的衣服,又惊异问:“胤父您衣服是湿的?我带了钥匙,这就给您打开镣铐,您快去换衣裳,当心着凉。”
何海博说着,急忙从腰间取钥匙要给李胤打开镣铐。
“别别别,何知县,没到晦日,你给我打开,万一被谁参你一本徇私枉法,得不偿失,再说了,天气这么热,一会儿就干了,不碍事。”李胤赶紧笑拒道,谁知话音才落,就打了一个喷嚏。
何海博担心不已,正待要说些什么?就听众村民有说有笑的进来了,进来一见李胤和何海博,赶忙敛笑施礼:“胤父,何知县。”
李胤和何海博点头回应,何海博问:“今日这么早收工?”
想到被戏耍的李彻等人,众村民相视一笑,道:“太久没听胤父讲故事了,今日早点收工,想来听胤父讲故事。”
不及李胤回答,那群孩童就欢呼雀跃:“今晚又可以听胤父讲故事了。”
李胤还能说什么,让众村民回去吃饭了来。
众村民笑欣欣各抱起自家孩子回去各家,现在就只剩下何海博和李胤。
“让胤父受累了。”何海博朝李胤欠身抱歉道。
李胤笑而未答,这是他在播州的日常,根本不值一提,这样的日子他或许会过上一辈子,李胤踅进屋里,这茅屋共两间,外间他特意布置给孩童们当学堂,里间便是他的住处。
里间比外间要小很多,只够摆下一张用木板支的单人床及一个用竹子篾的筐子和一个装米的不大不小的米缸,米缸和筐子都摆放在角落,筐子里面放的是碗箸。
与看床上,床上洁净陈旧的褥被叠得整齐整齐,床头的墙上钉了一枚竹钉,上挂着李胤的一件破旧衣服,这就是李胤在播州这五年的生活状态。
李胤从竹筐里拿来两个碗,出来屋外,在檐下的吊锅里盛来两碗白粥,递一碗给何海博。
何海博赶忙恭敬可掬接过,看是白粥,皱起了眉头:胤父您就吃这个?”
“不是,是最近想喝白粥,记得以前在帝都,每日四更,有个小崽子都会给我熬一碗白粥。味道还不错,何知县趁热喝。”李胤笑了一笑,说,目光幽远地看向了天边,心里又想——
小楚羿,你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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