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在一瞬间暗淡了许多,赵承郢站在窗前逆着光,他的脸半沉在暗中,每一刹那的沉默和无话可对势必都会让他身上加重一分嫌疑。
檐下的雨珠才续滴了两三颗,耶律杨就按耐不住地起身,脸上的神情近乎是给他定了罪,他不会给赵承郢多一分的时间考虑编纂借口。
“你手上的茧是怎么回事?”耶律杨的目光焦灼在他手上,他的手背干净,掌心却覆盖了一层积年的茧,像是契丹最北的地方积年不化的雪水。
赵承郢看向花雪,她脸上同样带着疑窦,今天这话要是不说清楚,后患无穷。
他举起一只手,掌心朝向花雪,声音始终沉稳,“手上的茧确实是我练武留下来的。”
“你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吗?”耶律杨在马背上长大,擅长刀枪剑戟,他这手一看就是习武多年。
赵承郢放下手,他长身玉立在那里,脸上的轻松竟然生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我确实是一个生意人不假,但我做的是危险的生意,你以为身无二两真敢带着货物送往契丹,这些年来,边境多有不平,你该不会不知道罢?”
明明是耶律杨审问他,可是他话一反问,倒让耶律杨占了下风向。
如今事情因为面前男子的到来全盘打乱,按照赵承郢来丛林前的计划,御狼之术只会教给花雪的良人,赵承郢便安排了三个月时间。
这个契丹人,来的不是时候。赵承郢眼神暗藏锋利地看着他,看来,赵承郢得加快速度了。
花雪听了赵承郢的话觉得他甚是无辜,她捡到他的时候,赵承郢浑身是伤,离鬼门关只差一线。更何况,要真像耶律杨所说,这个人是来接近自己的,那他又怎么能提前算到自己会那个时间正好到了那片丛林,这一切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所以,这一切应当是巧合。
花雪对耶律杨说,“耶律杨,你当初不就是花姨在丛林里救起的吗,我看你是误会赵小五了。”
花雪是养在丛林深处的鹿一样的姑娘,她的眼睛总是干净得像六七月的天,澄清得要反光,便是她这种心思简单的正派人又身怀绝技,很容易被人盯上。
但花姨不同,花姨虽然是年轻时入丛林,可她见过多少肮脏的明杀暗刺,当初她救耶律杨,并且允了他在丛林里静养多日,是因为她肯定耶律杨没生其他的坏心思。
至于他唯一生的心思,应该是心悦了花雪这个傻姑娘。
“阿雪,花姨临终时将你托付给我,现在你身边无缘无故多出来一个生面孔,这个人我定然要细细盘问。”耶律杨让花雪先出去。
提起花姨临终前的事,花雪眼前的耶律杨似乎一年前双眼猩红的他重叠,她脑子和心在同时空默了一刹那,她点头。
一年前,花姨因病离世,当时她也不认识别的人,于是告知了耶律杨,得到消息耶律杨马不停蹄地疾驰过来,那一日正好是暴雨,他赶到时整个人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途种马都累死了一匹。
他赶上了花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因为见到他很是欣喜,花姨似乎多在人间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
在这一炷香时间里,花姨虚弱地笑着,叮嘱了花雪很多时间,还将她托付给耶律杨照顾,那时候的耶律杨猩红的眼里憋忍着泪水,将花姨交代的事情全然应下。
赵承郢见花雪有些茫然地离开,细细地考量着“花姨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这句话,这意思是,那个花姨选了耶律杨做花雪良人。
他凛冽大气的剑眉倏的一提,嘴角抿得平直,面前这个男子可是契丹人,若是让他得知了御狼之术,难保他们不会想到用同样的法子对付宋朝?
屋子里只剩下赵承郢和耶律杨两人,除了屋檐一直滴雨的捶打褐木的声音就是耶律杨质问赵承郢的声音了。
“你那话骗的了花雪可骗不了我,说,你真实的身份是什么?”耶律杨身上契丹的衣裳与四周的婉约之势违和,更让赵承郢的眸子和心剧烈震动。
他一生所恨,并非宋朝高高在上的陛下,而且契丹人,每一个契丹人。
耶律杨察觉出来他压抑无波的敌意,目光更是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睛,甚至靠近了一步,“不敢说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他虽说中了一点,赵承郢只当玩笑一样地听着,不在意他寻根问底的语气,“依照你看来,我该是什么身份?”
“若非天家贵胄,那便是哪家大臣的贵子。”耶律杨上下打量着他,赵承郢若真是个市井中人,一辈子靠贩卖点药材为生,那太好辨认了,可是他浑身的气势让人即便瞎了眼也很难相信,他是布衣贫民,丢了货物不敢归家的生意人。
赵承郢刚才是想试试他心中的底,现在看来,面前这个契丹人非等闲之辈。
耶律杨更疑惑,赵承郢一张白皙的脸上没有情绪起伏,他的心理也太强大了罢。耶律杨更进一步,“去年宋朝的皇帝诞辰,我曾有幸去过,见到了太子等人和一些官眷,没看过你。”
赵承郢听清楚了他的话,可是在他目光灼热的探知下,他眼里和脸上风平浪静,甚至算得上是晴日风丽。
“你装的很好,甚至看不出破绽来?”耶律杨又向他逼近了一步,面前这人没有任何担忧害怕,平静得太反常了。
他要真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听到耶律杨都声称自己去过天子的诞辰,其身份尊荣可想而知,但是他,不惊吓甚至不以为然。
“你,到底是什么人?”耶律杨今天就要撬开他的嘴,他隐藏得这么好,更能说明目的不纯,用心不善,花雪在这样的人面前,定然要吃亏。
赵承郢还没什么反应,耶律杨却一脸震惊起来,他转身要走,“我已经说了太多遍,不想继续做无谓的重复了。”
耶律杨在心里已经认定他接近花雪用心不良了,他越是回避这个问题,越说明这个人有问题。
雨在一瞬间下大,屋檐下密集的雨在地上溅起或高或低的雨珠,只是一瞬间,雨花淹没,不见踪影。
“站住!”耶律杨着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赵承郢左肩一热一紧,一只强有力的手捏住他的肩膀,他眉间阴沉回头,眼角黑影飞来。
耶律杨的拳头已经快准狠地朝赵承郢打来,拳风阵阵有力,劲风打在赵承郢的脸上,像被人当脸拍了一掌。
这人的身手不可小觑,赵承郢干净的手指一曲,短暂间,他的眸子黑如化不开的墨一样深邃。
换了薛惠,也许他都无法避开这人的突然袭击。他是想试探自己能不能躲开,要是这下避开了,恐怕麻烦更多了,有些事情更是一团乱麻解释不清。
砰的一声,赵承郢几乎被他打出了几丈远,本来搞出耶律杨一小截的人被他从屋内打到屋外。
他的力道确实上劲,赵承郢没做抵抗,整个人甩出几丈远直接翻在廊上,豆大的雨水径直扑打在他干燥的袖子上,很快就在袖子处渲染一小片深色的青白。
他收回手,雨水正好不能再打湿他的衣裳。
站在屋子里的耶律杨不由睁大了眼睛看他,眼里有错愕有不敢置信也有丝毫的愧欠,耶律杨本意不是要打人的,他只想试探赵承郢的身手,他习武多年,怎么可能连这都避不开?
花雪在厨房里看了一会儿雨又闻了一会儿鸡汤的香气,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们两人,刚出来,就看到赵承郢被一拳打的脚下不稳地后退摔倒。
“耶律杨!你又欺负人!”花雪看到赵承郢一张嚼蕊饮泉的脸上挂了青紫,嘴角还渗出一小拉血。
花雪连忙扶起赵承郢,耶律杨低头看着拳头,很快又一改面态,“阿雪,我来扶,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你扶。”
他刚伸手,赵承郢便不悦又抵触起身,他路过耶律杨时袖子轻轻带了一下他悬在空中的手指。
这已经不是耶律杨第一次欺负人了,花雪脸上染上一层怒红,很淡很薄,“你就在这里思过罢。”
花雪一壁从腰间拿出帕子,一壁进屋,略带歉意地道:“赵小五你别跟耶律杨计较,他这人就是这样,时好时坏,其实她人还不错的。”
她拿着帕子弯腰给他揩去嘴角的血,赵承郢的身子一僵,耳廓在一瞬间霞红。
这样贴心的举动已经很多年没发生在赵承郢身上,他沉静的眸子看着她,花雪很漂亮,漂亮得让人想不起算计。
如今朝堂之中唯一没站队的一品官员便是骠骑大将军,他无儿无女,战功赫赫,要拉拢他不是易事,太子和三皇子拉拢一些朝臣惯用的法子便是娶亲。
不过这种法子放在赵承郢身上行不通,虽然近两年因为立了大大小小的战功,官家对他的态度已有改观,但是十一年前的事不过去,他永无可能登上帝位。
因此,基本没有官员把宝压在他身上,除却一个薛惠,他可以说是单刀单枪一人。
即便是用娶亲这种法子拉拢朝臣,赵承郢也不放心,他还需时时提防娶亲来的女子是不是太子和三皇子的细作。
这件事斟酌来斟酌去,赵承郢觉得,娶花雪才是明智之选,一个身家背景干净,心思又干净的姑娘,更何况要学御狼之术本就要承诺娶她为妻。
本来计划进展的很顺利,但现在半途杀出一个耶律杨。
他在门口被狼盯着,整个人像是案板上的鱼肉,他示弱地喊花雪:“阿雪,你再不来狼小五就要吃了我了,你干脆今日就教教我御狼罢。”
赵承郢嘴一抿紧,嘴角破了的口子倏然又渗出了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