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乱风起】

浩浩荡荡,车马潇潇。

旗帜昭昭。散客搭趟。

葛长韵带着人顺路一段西行,到了大江边与行伍会和,帮主便带着兄弟二人分队北上。

扬眉留在帮里,一干随从并不随扈,只跟有两个驾车的把式。车船简便,是苏陆二位豪门公子未尝试过的。

倒是方便说话。

行动不曾有人看顾着。

他们惯常用人,起居也常不避人。如今到了江湖,才觉出独处的不同来,倒越发自在。

京里贵人有个本事,叫视仆从而如不见。

吃喝有人立在一边,盥洗有人立在一旁,连敦伦都有人在耳目可及处候着。

不将人当作可思可动之人,才养得出这习惯,甚坦然毫无尴尬之意。

如今有了自由自在的处境,陆美一时连车把式都想辞了。

辞不了,辞不了,陆小公子试了驾车的本事,和开船一般飘摇莫测,帮主又不肯替他在外面吃风掌缰。

至于云卿公子,那更是老老实实厢内坐着吧。

于是车拨了两架,马跟了三匹。惊风小黑小红,一头也没轮上做活运货。空着鞍甩着尾,挨挨蹭蹭踢踢踏踏,偶尔拨弄一下车把式家自带来套车的驽马。

几人行道一段,从林野渐近城池。

“前方是渊城。”

驾车者言。

另一人又笑道,“渊城热闹,小姐公子正好游玩。”

入了城,果然张灯结彩。

到处声乐嬉戏,又有酒肆歌台鼓舞不歇。

陆美打了车帘探头,好奇道:“好多灯笼,这是过节么。”

“小公子说得不错。”驾车者笑道,“这渊城,十月有十一个月在过节。”

他将车停到一处客栈门口,下车搬凳,举目四望,“这会儿大概是冬月庆祝,咱们这个客栈闹中取静,往前一段就是酒肆聚集的热闹地。”

陆美一撩衣服跳下来,又搭了把他哥,兴冲冲道:“去看么,去看么?”

苏云卿等女郎下车,也好奇抬头。

帮主两步下车,对此二位游客无奈一挥手:“看,看,看,找家最热闹的!顺便吃今日夜饭。”

车把式自去客栈安置,年轻的主人家则兴致勃勃,把臂同游。

这两个小郎君,一个拉着一个地活泼,皮草轻便,裘衣保暖,在一众包得团球的袄袍如织和热火朝天里,他们更不觉露天的冷气,从这个摊位的面具,试到那个摊位的糖糕。

金红色在面具眉尾斜斜一挑,糖糕橙黄油润,酥脆壳儿一折就掉下渣来。暖灯如昼,盏盏连光无有遗。

灯火下两双年轻的眼睛一齐看过来时,有或显眼或矜藏的跃跃欣然。

帮主慨叹,帮主付钱。

帮主想起得不到的那只小白脸当年离开去外地读书,去后也给她寄过信。

难得,情义糊涂的人频频主动。却是因为在新地方人生地不熟,才转而想起帮主来。女郎那样清醒,所以没有趁机得到他。

得到那些不过是寂寥里不值什么的取舍。

对比如今二位小游客——又来了又来了,陆小美又来扯帮主袖子叫快几步——好小友,这样拳拳赤诚找她游玩,实在真心实意。

几人走到酒肆最热闹处,几家酒楼回廊相连,举灯搭台。

有赤着胳膊涂彩的色目人敲鼓,又有琳琳琅琅一身琐碎的细腰长腿旋舞。

又有歌者,又有乐者,又有吟诗作赋涂墙乱画者,又有持帚泼墨挥毫长绢者。

长绢从楼上卷下,一副关月图景,又有题词“贺冬月十八西楼雪明”。

“好好好,好一个雪节。”

楼下胡乱叫贺。

“咦,这是没见过的节日。”陆美和苏云卿帮主挤在楼下,歪头看字。

“哪个外邦的节日吧。”边上一个路人不以为意。

管它什么节,热闹就是节。

以前也有西域来客带着他们的风俗节庆来,这个挂着淫祀,那个牵连教义。结果呢,嘿,咱们地界有个好帮主,大手一挥,就给商肆墨客排出了二十来个新节。

一个月热闹一回不止。

异域风行,听闻朝廷那壁暗禁明令。帮主辖下就不折腾,反而与民生息,多有放松。

应对它邦外域稀奇新鲜节庆最好的法子,就是给本土节庆休沐闲假。

比如上元、上巳、寒食、六月半,等等,全散闲个三天两天的,教人有机会出游、约会、饮食,使人出来花销热闹。光喊喊可没有用。

往年还有群光喊风俗侵袭云云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知道、真喜爱这里的风土民俗。

高低不平的尊卑贵贱是旧时风土,也爱么。

烟罩火燎的虚耗跪恳是旧时民俗,也爱么。

只怕是以野蛮之态势,行真正破坏之动静罢了,破坏此地博大宽和、百家争鸣、博冠儒带、胡服骑射的底蕴气质。

嚷几字被历史淘澄落的渣滓残句,抬几张一膏民脂的圣庙旧像,言必如酸臭乡绅,要天下人背其遗老故重,恍如叫已奔赴新世道的寡妇守,谁搭理它。

“不过这折舞戏倒也痴情。”

情深不悔,离愁难改。

关风月,不仅关风月。

台上一众舞伎,覆素白面具,青衫广袖灯下合拍而蹈,箫声呜咽,飞入笛音清亮,舞者慢抬疾挥顿挫,素白无采面上也似含情。

苏云卿凝神仰看,陆美也从托盘捧盏的生意人手里拿过介绍词册。

原来是个情难厮守,良将蒙冤,佳人精魂化萤火的故事。

“夜,照,舞。”陆美对灯识册。

帮主在一旁笑道:“那是我二十多岁编的故事。萤火别名夜照。”

得成舞曲,算来也近十二年。

“哇。”陆美惊叹。

他捧心赞叹不已,抬头间又见到酒楼两侧廊柱上悬有一联,像是等人对之,不由要介绍给他哥试一试。

这类文人雅事,多半传为佳话,又有赏金的。

于是指字读道。

“余欲与鱼语雨,鱼愚喻予语欤?”

“好怪的联。”

“按语义该是上联,按平仄该是下联,是怪。”帮主点头。

又不以为意道,“那是我十多岁拟了逗趣的。”

彼年小长楚,大约才三岁。

陆美:……

……合着这您家酒楼啊。

*

越到北边,农耕为基业,人衣着打扮趋于保守。

帮主的旧痕迹也少起来。

车把式这日又入一城,选了家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

陆美爱马,特地去赁了边上独间的马棚,又选精草鲜料。

有闲人围观,就观出口角来。

有人居然嫉妒马吃得比人好,在一旁斜靠着柱子白话。“这谁家不会过日子的,对爹娘都没这精细罢?”

“有这钱孝敬你爹娘了吗小郎。”

为了好洗衣裳,特特披了旧衣、包了头巾出来刷惊风的陆美:“……”

稀奇了,敢得罪他的人得罪到他面前来了。

陆真家的小公子手下一顿,送定国夫人草料吃,你怕是要害我吃一顿丈八银枪拷肉!面露无语的小郎君屁股一转,背对那几个闲人,继续刷马。

然而闲人哪晓得宰相家公子的良苦用心,犹在恨世风日下。

“……现在的人啊,人和畜生都不分了,咱们那时候畜生哪有这种窝棚睡,哪有这种口粮吃,真是没上没下了如今。”

苏云卿放好行李,打算上街转转,正走出来,见到陆美被人纠缠,眉头一皱。

弟弟。

这个架还是你自己吵吧。

苏郎君走两步也到了马厩旁,不声不响给小红掰了块饼面,扔马嘴里,拍去手上残渣。

此时帮主也闻声跨出门槛来看热闹。

她还稀奇怎么对面突然噤声。

再一瞧,嗬,陆美是包头蒙脸的长工模样,但云卿公子一身富贵打扮、玉饰簪坠一套儿齐整。

就仗着出游帮主在侧,财不外露都不顾的,一日日为了游玩鲜亮,越发颀长体面。

见到帮主出来,兄弟二人齐齐巴巴望来。帮主倒不知道陆美舌战京城群吏的本事,只道他们面皮薄,长辈在侧不好说道。于是随口主持公道。

“有些人自诩‘把人当人,把畜牲当畜牲’。”

“实则,不过是‘把养畜牲的人当畜牲’。”

“妄人而已。”

一群闲客。辨不得伴侣与食材,尽在那享受些对牲畜生杀予夺的梦幻快感,展示其自醉自傲的缺钱少爱之态。

更见过引经据典攀扯异邦畜养律例的,彼挺身挡驾、感恩戴德之姿,是生怕给它所抬的轿中人增添一丝麻烦。

*

越往边陲去,风沙越大。

树林稀落疏朗,车把式日行夜宿,几匹马的皮毛上都蓬起层层灰。

几人倒仍找得到机会约会逛城,听说书。

是陆小郎君点了一路的项目。

说书场设在砖墙棚里,四面挂着厚帘挡风,内里方桌瓜子,倒也满座。

有说书人在念叨从前君主,武德胜景,南征北战,令内外无有异音。

夸耀其王霸之气。

观者座席间突然一人嗤笑:“怪道历朝历代暴君不绝,原来是你等养出来的好东西。”

有人反驳,那嗤笑的女声驳回去:“我且问你,‘天子一怒’你闻之觉得霸气不已,很是心动是不是?心向往之,是不是?然而诸君,不论士农工商何道何业,见此言都该知,这四字是人间惨剧,惟有一人会推崇此等天子之怒,何人也,天子也。这位儿郎不觉其是百万伏骨之一,只幻幻然,以为其是那怒而挥斥的天子,以为尔英姿动人,是也不是。故而此人以其自比天子,是也不是。此等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巡官何在,还不拉去好好审审是否有不轨之心。是也不是。”

层层推进,竟很合理,末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极为淘气。

众人大笑,有原不以为意的也恍然大悟,纷纷应和。

苏陆等人路过,也颔首不已:推崇暴君之道者,享暴政加其身,以其恰是诞生暴君之土壤矣。

“总有一日,天下大同?”陆美喃喃。

帮主看他一眼,却笑。

果然席间也有推脱“话虽有理,如今困难,需待时间”的杂论传出。

寄希望于将来、于后者、于时间,绥靖之语、缓兵之计耳。

代代人让下一代去做事,代代不改进,如此在无穷时间里,即便到人间湮灭,也犹在故步自封、原地踏步罢了。

后来者若能搭建出更好的天地,也是后来者的人生享受那天地,今人的人生却仍然在旧世界里,多少年后的好日子与现在人又有什么益处。不为后人,当为今人。

“攘鸡听说过吗?”帮主笑问。

在今朝,在今日,在今人,在此刻,在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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