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文臣放下锋利小刀,用绢布好好擦净,再慢条斯理地收回羊皮工具包内。
屋内提前通好了风,又在主座边上搁了香炉,烟雾缭绕,桌前再摆上两大篮秋日里最为新鲜的水果,努力不让异味冲进贵人鼻腔中。
“死者应是昨夜亥时前后被人扔下水。”文臣洗净手后,足足擦了三块布,才从屏风后挪出来,朝上首的谢微点了点头,继续款款道:“下水之前,已经活不成了,是一起凶杀案。”
谢微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
凶杀案,出现在深宫大内之中,凶手甚至嚣张到抛尸在御花园中。
“凶手使的是一般匕首,并未留下特殊痕迹,伤口这里没有线索。”文臣找了把椅子坐,支着脑袋,眼下还有些乌青,想来昨晚没睡好:“......有两种可能,要么这贼人是蠢货,要么他是在挑衅陛下。”
说完,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大哈欠。
谢微按了按太阳穴,心想这还用你讲,又回头看了一下站在自己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宜。
他问:“张卿所领侍卫队,昨夜可有看到可疑人员入宫?”
张宜沉默地摇摇头。
文臣扫了一眼二人,问道:“根据身上佩戴的首饰,臣猜测,死者应当是皇后娘娘殿内宫女。臣斗胆猜测......”
谢微依旧有些头疼,但并未表现出来,他知道这人要说什么,直接驳了他的话茬:“宫内都是柔弱女子,能有什么害人的心思。”
文臣眉梢微动,正想说些什么,又听上首的人补充一句:
“皇后宽仁,也柔弱,不会谋害宫仆。”
文臣闻言沉思片刻,半晌后勾了勾嘴角,笑道:“陛下对皇后娘娘真是信任。”
谢微看向他。
文臣保持着那份笑容,继续道:“微臣年少时,曾见识过宅中内斗。十几位姨娘争宠,争风吃醋起来,能在彼此的茶水里下毒,乱的很。”
谢微沉吟片刻,盯着文臣那对饱含调侃的眼睛,狠狠地磨了磨牙,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先帝的后宫也不太平,若不是先太子格外保护这个弟弟,否则谢微一早就投胎转世了。
而当年宫斗的魁首,也就是太后,正是眼前这个文臣尹汉宁的亲姑姑。
他们尹家堪称京城一霸,尹太后把持朝政,尹太尉手握军权,小一辈的孩子里,还出了一个尹汉宁,此时此刻坐在尸体前,还能满面春风地笑。
谢微一指大门口:“出去。”
尹汉宁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乐不可支,眼睛都笑得睁不开了,还要抓紧时间为自己辩护:“陛下莫动怒。微臣早就分家出来单干了,发誓跟他们彻底决裂。发誓那天,陛下您可是亲眼......对了,张大人当时也在呢,张大人你说是不是?”
被强行牵扯进来的张宜点点头。
“张大人,你我都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你可要护着点在下。”尹汉宁笑得格外欠揍,“微臣昨夜看书看到寅时一刻,今日还来给陛下分忧,忠诚之心昭昭,臣听了都感动。”
小福子就在此时冲了进来,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把东西双手捧在谢微面前:“陛......册......入宫......”
气儿都没喘匀。
尹汉宁大致听明白了,他接过小福子手里的东西,不忘拍拍小太监的肩膀,给他拉了一把椅子,让他好好歇一歇,再手捧册子,往上首抬了抬,用眼神示意皇帝。
谢微还在揉太阳穴:“你看就行。”
尹汉宁也不客气,捧在手里便翻阅起来,书页哗啦啦,直翻到昨日的入宫记录那张,凝眉聚神仔细看了三遍上下,越看眉头越皱。看罢摇摇头,直接抛给皇帝:“陛下也看看。”
“怎么,”谢微不太明白这意思:“你不识字?”
当年在太学的时候,眼前这位尹某人,有一日突然说自己不识字了,当着他面儿掉了好几颗豆大的泪珠,给谢微看得心里直揪,自发替他写了好几日的作业。
偏偏那几日作业十分繁重,谢微写完一份,还要再学着尹汉宁的语气编一份,每日都困得站着也能睡着。
后来才发现,尹汉宁看不懂书本上枯燥乏味的字,看民间传奇话本倒是一目十行。当日的眼泪,也是手上抹洋葱,装出来的。
从那之后,不管尹汉宁说什么,谢微都得在心里琢磨一下真伪,一直延续到如今。
谢微拿起册子一看,却发现并无异常,前日与大前日的入宫名册,亦是如此。
小福子看不懂,为默默站在陛下身后的张侍卫长递了杯热茶。
谢微不知怎的,头疼的比方才狠了许多,好像有谁驾着一辆马车在自个儿头顶上碾来碾去一般,头不疼还好,疼起来真要命,仿佛脑子里熬了一锅粥,勺子一搅便颠三倒四地疼。
他将册子一合,随手扔在桌案上。
小福子还没反应过来,皇帝身后便覆上来一双刚刚被茶水暖过的手,指节修长,略带一层薄茧,极其温柔、小心翼翼地,好似触碰的是一件琉璃器具,轻轻探上他的太阳穴,接着十分有章法地缓缓揉按起来。
头疼瞬间缓解许多,谢微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真是雪中送炭。
小福子在旁边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坐在下边的尹汉宁,更是扬起了一对长眉,嘴微张,也是一个字都不敢讲,生怕打扰这奇妙的氛围。
香炉内淡淡的熏香慢慢燃烧,屋内安静无比,小福子与尹汉宁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在嘴前各自竖了个食指。
等谢微悠悠转醒,头一点也不疼了。但是在场所有人的脑门上,却突然凭空出现了一行奇怪的东西。
幼时的启蒙先生中,有一位跟随商船来到大周的西洋学者,学者带来的书籍中曾记载过类似的数字。
谢微转过头来,第一个找张宜的身影。
张侍卫长静静地杵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好像方才那双分外体贴的手是凭空变出来的。
皇帝伸手,想要触碰张宜头顶的数字。张宜吓了一跳,他向后稍稍躲闪,眼神飘忽,似乎对皇帝突如其来的靠近有些许抵触。
谢微抿抿唇,再去瞧尹汉宁,就见这货与福公公两个人,一并沉默地阅读着出入宫门的记录名单,似乎看得津津有味,就差一把瓜子对着磕了。
他俩倒是没躲闪。皇帝想抬手抚平那道数字,这数字却好似虚影一般,根本触碰不到,如水中月与镜中花,谢微怀疑,自己貌似产生了幻觉。
“陛下?”
尹汉宁抬头,正撞见皇帝凝神盯着自己的头顶上方,聚精会神,如痴如醉。他不禁愣了一下,赶忙掩饰自己错了一拍的心跳:“陛下,案子。”
谢微被这么一喊,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啊?哦,你继续。”
“咳咳,刚才说到陛下宫里的娘娘,各个性格温厚、知书达礼。陛下一朝病愈,就打算狠狠地绵延子嗣,争取一年抱三个,两年抱十个,三年......”
尹某人立刻开始胡编乱造。
谢微自动忽略他的话,猛地一起身:“既然是皇后的人出事,那就去问问他。”
皇帝整整三年没来过凤仪宫,突然驾到,愣是没一个人认识他。
站在门口值守的小宫女探头探脑地看了他半天,才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就好像驾到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娘娘那故去多年的曾祖父。
谢微眼睁睁看着小宫女头顶的数字从70,降到60,再到50......
朕是什么妖怪吗!
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磕了几个头请罪之后,又连滚带爬地跑进去通知了。
尹汉宁缩在小福子身后:“微臣是外男......”
“皇后还教你剪过窗花呢,装什么外人。”
话音未落,谢微就已经走进去了,他心想:你不进来,谁帮我断案。
一路上,凡是碰见的宫人几乎都一脸惊讶,仔细看看居然还有惶恐,还有一个缩在树后,抱着一盆什么东西,自打瞧见皇帝明黄色的衣服,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就好像这阖宫上下联合起来,背着皇帝干了天大的缺德事,这才心虚得魂不守舍。
谢微看了看身边的人:太监,嘴欠的文官,英俊潇洒忠心耿耿的侍卫,全无异常。
这是闹哪出?难道是朕长得很吓人?
进了寝殿内,就有一宫女解释:“娘娘卧病在床,刚喝了药,正昏睡着,恐不能接驾......”
谢微其实也不想打搅他。
皇后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以为成婚可以冲喜,让他身子骨能好些,谁曾想进宫以后竟越养越差,居然比皇帝自己病得还严重。
隔着层层窗帘,谢微影影绰绰瞧见一具消瘦的身形,隐约闻见一股唯有佛堂内才烧的香薰。
谢微打量了一番皇后宫中,只见陈设格外简单,只简单在墙上挂了一副字,花瓶里插了一根说不上名字的花,桌案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本典籍,只是似乎主人许久无力翻阅,纸张瞧着过于新。
他便赐了几支人参,让内务府挑一些素净的料子,再寻几只素雅的花瓶来,探望完就走了,没舍得提死尸的事。
刚踏出宫门,皇帝就听到,皇后宫里的人松了口气。
几人走在路上,等离凤仪宫远得不能更远之后,谢微才回过头来,问:“有谁闻见了檀香?”
尹汉宁笑道:“娘娘病重至此,还要每日沐浴焚香拜佛,难道.......”
见这人难得正经起来,谢微立马将期待的目光投过去。
“难道是为了求一个皇子?”
谢微沉默半晌后,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拳。
此时,一直不说话的张宜突然冒了个泡:“臣斗胆问,娘娘身边少了个贴身侍女,宫内其他人为何神态并无异常?”
小福子哆嗦着看了看皇帝,简直把‘怂包’两个字贴在了自个儿脑门上,犹豫再三才颤颤巍巍地道:“......方才在殿内,说话的那位便是小金子,她一贯与小银子姐姐交好,可是今天,从没听她对我提过小银子姐姐......”
他格外胆小,提到死者的名字之后,总不可免地打一个哆嗦。
几人各自带着沉思,不知不觉就逛回到了御花园内,此时乃秋季,恰是枫叶最红最盛的时候,谢微踱步慢行,停在一棵枫树下,反复地观察另外三人的头顶。
他从刚才开始,就能瞧见每个人头顶的黑色数字。
数字各不一样,他暂且搞不清楚这些东西和现实的关系,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以试探一下这数字的缘由,就见尹汉宁几人突然朝自己右侧行了个礼,道:“见过楚王殿下。”
谢微往右边看去,就瞧见楚王抱着胳膊站在自己身边,穿一身深紫色的常服,一条银白大蟒团在其衣衫上,腰间坠了枚雕刻简单的玉佩。
楚王双目黑洞洞的,如一潭死水,一丝光亮也无,瞧着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自顾自盯了皇帝一会儿,才俯下身子,声音阴沉得有些奇怪:“参见陛下。”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个高的壮汉,似乎是军中人士,并不眼熟。
皇帝点点头,楚王便带着壮汉告退。
谢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略有所思。
半晌后,他才淡淡开口:“......十三,十七。”
小福子好奇:“陛下,您念叨什么呢?”
谢微转过头来,轻轻揉了揉小福子的头发:“九十五......小福子,你觉得朕怎么样?”
小福子两眼一亮:“陛下是世界上待奴才最好的人,奴才愿意一辈子侍奉陛下。”
谢微明白了,又揉揉他的头发。小福子从小就跟着他,比张宜都早,被那些老太监欺负时,谢微常为他出头,为此不惜得罪太后身边的内官,他的一份真心,也换来了小福子的忠心。
可惜不是所有的真心诚意,都能得到好报。
待走得足够远了,楚王身边那个壮汉才压低声音问:“陛下的病好了?”
楚王声音愈发冷峻,周身寒气逼人:“能上朝,自然好了。”
“那位难道改主意了......?”
楚王猛地站住,回头用阴冷的目光盯了他半晌,那恍如蛇蝎般的注视,直把壮汉盯得心里发毛,差点就腿一软给跪下了,急忙拱手道:“是属下失言!”
楚王扫了他一眼,嘴角向下,冷冷笑了一声,淡漠道:“那位的事,自有那位做主,同本王有何干系。”
“是,属下明白。”壮汉一阵心惊。
“再说了,只要不做太过分的事......”楚王的声音幽幽传来,夹携着一股寒冬腊月的气息:“今上这个软弱迟钝的家伙,是不会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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