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八年,梁帝萧翌亲征。又二月,克朔州。大梁战旗高悬城头,翻飞舞动,孤零零地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中军帐内,炭火烘烤,萧翌裹着锦被卧于榻上,身子却阵阵发寒,伤口化脓,旧疾复发,又染时疫,高烧不退,反反复复,已是强弩之末。
颜如渥丹的面上因咳喘染上一点薄红,长眉入鬓,眼如寒星。虽然久病在床,但萧翌依旧玉冠束发,衣衫齐整,清贵威仪,只可惜玉山微瑕,带着几分倦怠与寥落。金石之声于静默的帐中响起,闻之令人生畏。
“若天不假年,为大局计,朕去后,务必秘不发丧,不可传讯京中。”
此言一出,如惊雷崩山,甚是不详,跪着的诸将暗自交换着眼神,遮掩着面上的惊惶,半晌无一人敢搭话。锐利如寒山皑雪的视线转了一圈,萧翌最终定格在了靠得最近的卢砚身上。他是梁帝萧翌最信任的将军,最亲近的人。北上荒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二人同心戮力,立下不世功业。
“虎符在此......卢砚为帅,全权掌兵,按原计划率军继续西进。”
“臣领命,必不负陛下信任,不破蠕蠕决不还师。”
卢砚明白萧翌的苦心,太子萧言,仁义有余,杀伐不足,勉强算个守成之君。朝中反对征伐之声不绝,只不过碍于萧翌的强势,不成气候。此次西征若中道崩殂,怕再难有举国之力西进的机会了。
俯身接过兵符,低首叩拜,卢砚捧着虎符的指尖带着些许颤抖,顿了几刻,方才直起身来。
“生前身后,未竟遗志,便尽数托付于诸君了。”
将公事托付完,萧翌有些精力难继,阖了眼,为养神片刻,也为不见旁人哀颜。侍从知趣地安排着诸将退下,帐帘开了又闭,小心翼翼地避免飘进一丝霜寒。卢砚没有离开,待只剩下二人时方才起身,熟稔地端过一旁热了又凉,凉了刚热好的药,舀了一勺,吹了吹,轻轻抵在了萧翌唇前。
闻到那沁入口鼻的浓烈苦涩味,萧翌皱皱鼻子,摇头后仰,神色倒是生动了起来,带着嫌弃。
“良药苦口,再不喝便误了时辰了。”
听着卢砚的温言劝说,萧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喝与不喝,于他而言,不过是消极等死与残喘续命的区别。只是不忍辜负将军好意,萧翌就着碗沿,将药汁一饮而尽。含住被递在唇边的桂花糖糕,萧翌咂摸着这清甜味儿,郁色被冲淡了几分。
拍拍身侧的位置,萧翌眉头微扬,示意卢砚坐过来。他的旧伤在腹部,坐卧呼吸,皆会牵连,很是难熬。靠着人形软枕,倒是可缓解些许。
“今日怎么穿了这身?”
待卢砚凑过来,萧翌才有些后知后觉。卢砚未着甲胄,一身鸭青劲装,面料柔软,金色银线绣着暗纹,很衬那剑眉星目,倚着也很舒适,正是萧翌御赐的衣裳。小将军长身玉立,面容俊朗,特别是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含情桃花眼,让锋芒中又平添缱绻旖旎。只可惜卢砚不爱打扮,一贯穿得简素。是以,萧翌总爱给将军赐衣,寒暑百领,以示恩宠。
“陛下,喜欢吗?”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旁,温热的气息贴着脸颊飘过,萧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而后又有些诧异,用反问来回答天子之问,可不是素来柔顺乖巧的臣子会干的。
仰头凝视过去,二人四目相对,卢砚那双含情桃花眼带着些许水色,星星点点,碎在幽深的眼眸中。素来恭谨的将军很少如今日这般不闪不避地与帝王相对视,朝堂之上很少,床榻之间更是不多。
这么些年,胆敢放肆直视天颜的人尔尔。最大胆的那个,是早已背弃而去的故人,昨日之日不可留。余下的,便数卢砚了。
可萧翌最爱的,便是这双似是故人归的眼睛了。犹疑恍惚间,他已然下意识地抬手,抚过将军眼角的泪痣,拭去那将要落下的一点晶莹,指尖染上湿润之意。许是真的太过劳神,又许是身体实在是虚弱,萧翌头脑昏昏沉沉地发晕,有些恍神。本能地开口宽慰,萧翌脑中心上会眉眼含泪的,是一手养大,亲如胞弟,又渐生嫌隙,相看两厌的故人。
从廊下读书的垂髫稚子到拈弓射雁的意气少年,萧翌跟在人后头,摆平了不少首尾,事后,多说上几句,便会被这样湿漉漉的眼神望着。除却最后那面都没见上的一次,萧翌总是会心软。
“别哭...,铭微——”
卢砚的面庞僵了一瞬,表情亦有些凝滞。
半晌,于嘴角溢出一声嗤笑,往日温和柔顺的嗓音里泄出嘲弄与阴翳,“该哭的,可不是臣......”
萧翌蹙着眉头直起身,拉开着二人的距离。可惜为时已晚,锋利的匕首破开血肉与经脉,穿胸而过,鲜血渗出,染红了二人交握着的匕首。
“穿着陛下喜欢的衣裳,自是为了来亲手送你最后一程。”
抵住那还在用力的手,萧翌吞咽下上涌的血腥甜腻,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要发笑。自恃精明了一辈子,他从未想过,到头了,被枕边人背刺了一剑。
偏偏就在方才,萧翌亲自下的令,卢砚如今虎符在手,三十万大军尽握。
大势已去,再多挣扎都是徒劳。
可是,萧翌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他一手简拔,亲自栽培,从一介小小骑奴养大的将军。萧翌给了卢砚泼天权势、无上恩宠和独一份的信任。是有人收买了卢砚,还是说,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是谁指使的你......是太子?还是元家?崔家?”
艰难地平复着呼吸,恨恨盯着卢砚,萧翌不想堕了气势,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臣姓郑,郑砚,荥阳郑氏郑溯之子。”
郑家...萧翌上位后第一个铲除的世家,阖家灭族,本该寸草不留,竟然还有漏网之鱼。杀父灭族之仇,的确是抵得过他的栽培扶持。
“世家盘根错节,卖官鬻爵,垄断科举,侵占田地,鱼肉百姓。”
“铲除郑氏,便是肃清吏治的第一步,郑溯该死!”
侧过头,闭了眼,于心中无声叹息,卢砚知道萧翌所言不虚,铲除世家毒瘤,是涤清吏治的必由之道。可是...可是死去的是他那柔弱温顺了一辈子的娘亲,孤零零地守在寒山寺里,盼着与心上人不知何时的团聚。不求名不求分,只求短暂相守,却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他的娘亲何错之有,而他,一个不能被冠以父姓的稚子,又何错只有?
胸中的恨意喷薄,扑上前去,卢砚握住萧翌摇摇欲坠的身体,咬着牙。
“陛下玩权弄术了一辈子,终日打雁,可曾想过被雁啄了眼?”
“如今...你的所有谋划都将成空了......”
“你萧氏皇位、江山、太子...西征,一个都保不住!”
看着卢砚有些扭曲的面庞,萧翌的神色复杂,似哀戚又似是怜悯。自己本也活不了几日了,卢砚撕破脸费这般功夫,是为报复,为诛心。可,他的图谋算计,不全是为皇权,更为这天下百姓。
握上卢砚的小臂,借着力气支撑着,萧翌眼里带着一丝恳切。朔风吹彻漫天黄沙的日与西窗剪烛至天明的夜,熬得不是萧翌一人的心血。
“西进北上,铲除外敌,保大梁边境太平,后世再无兵戈,这是你我共同的志向。”
那眼神灼得卢砚一怔,不由得闪躲。
“你错了......萧翌,你错看了我。”
顿了片刻,卢砚想到萧翌方才脱口而出的名字,眼底划过戏谑,他却是为了诛心报复而来。
“也错看了燕铭微。”
“你信了我,害死了他。”
言如惊雷,萧翌脸上有片刻的呆愣与惊惶,脑中的一根弦骤然断裂。他竟然是不管不顾地上手,掐住了卢砚的脖子质问威胁着。
“他没有谋反,一切都是栽赃诬陷,挑拨离间,是不是?回答朕!”
“臣不过是顺着陛下的心意,助您一臂之力罢了...”
“是陛下,先容不下他的。”
见萧翌如此模样,卢砚心头酸涩闷痛之间倒是生出几分快意。
这么多年了,卢砚于床榻间、酒酣时无数次听到过萧翌唤出燕铭微这个名字,或缱绻、或温柔、或带恨、或咬牙。他自有一份傲气不愿意为人替身,但是很难说是否正是因为有眉眼间的这几分相似与面善,初时一无所有的卢砚才得到了萧翌独一份的青眼。
燕铭微是故大长公主与故燕大将军的独子,年幼失怙,被接进宫里与表兄,也就是萧翌一起长大。大家都说,宁王很受陛下器重,视若亲弟,不足弱冠便执掌京畿禁军,也曾挂帅出征,三战三捷,活脱脱是下一个大梁将星。
可惜,权欲醉人,荣宠至极后,宁王因谋反被论罪,陛下顾念旧情,只将其废为庶人,自此燕铭微销声匿迹于朝野。这是寻常人口中,燕铭微的一生,但故事尚未落幕。
卢砚嘴角噙着笑,一字一顿地开口。
“陛下还记得,玉关城里,元家人反扑刺杀时,那个救你而死的蒙面无名琴师吗?”
经年岁月,故人重逢,偏是生离死别时。飞蛾扑火,以身相护,是燕铭微的选择。
“就是他。”
萧翌愣愣地听着,他已然说不出话来,也无力再去分辨,鲜血自喉间喷涌而出。陡然间,玉山倾颓。萧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卢砚的衣襟,他最挂念的,还是江山百姓。
“卢砚...别拿大梁做筹码......”
身上蚀骨的痛都倏尔远去,眼前也模糊了起来。虽然还有很多遗憾,但是......罢了。阖上双眸,一代帝王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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