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桂花红豆羹(二)

君上继位五年,元宁亦在上阳殿服侍五年,对天子寝宫甚为熟悉。

九龙盘金毯,紫檀博古架,十二扇金漆木雕大屏风,上头是松月鹤鹿等各色吉祥如意之景,是件极尽华贵的物什。

珠帘垂地,银钩闲挂,雨过天晴的软烟罗帐子轻轻挑起,隐约现出流云万福的暗纹,是取万福无疆的好意头。再转进东暖阁,就能闻得瑞兽鎏金香炉中浮起清甜的杜蘅香,紫檀开金雕花御案的一侧,还有件连峰式山水盆景,上头摆着一只君上亲手雕刻的木头小雀。

应是新制成的一只小雀,从前未见过。

君上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这般脾性的饮食起居,自然与随意二字不沾边。

元宁候在暖阁外,稍稍抬起眼,见烛火灼灼,君上正坐于御案前,手边是厚厚一摞明黄奏折。

君上正值最年轻的好时候,生得修眉俊眼,眸若点漆,灯火映照之下,越发显出面如冠玉,色似春晓。

虽微微垂着眼,却并不迫人,乍一看,只像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他今日穿着一件宝蓝常服,宽袍大袖,金玉带钩,通身以金银二线勾出层叠牡丹团纹,也未戴冠,只用一支白玉簪束发,是十足的雍容风流。

不过,元宁暗忖,瞧着是瘦了些。

可见这月余近身之人是不合心意,没吃好。

他正偷偷打量,尚未措好负荆请罪的说辞,不料君上忽然抬起眼来,温润深沉的眸子,隔着轻轻摇动的垂花珠帘,与他对视上。

元宁不免慌了一瞬。

君上却总是未语三分笑:“有日子不见你,身上好了?”

元宁品度这语气,便跪下叩个头,端出内官不疾不徐的语调:“奴婢谢陛下体恤。奴婢一时不慎着了风,休养月余,已然康复。”

君上“嗯”一声,温声吩咐:“来研墨。”

元宁微微怔一下。

君上这语气稀松平常,难不成月前之事……就过去了?

还真让甘荣来时说着了,都是他胡思乱想?

元宁悄悄攥一下衣袖。

他难得有不明白君上的时候,月前之事,便是一桩。

正是那时起,君上便冷着他,他又碰巧伤风,病上一场,只得一句“回去养着”,就再没见过君上。

往日病中常见的关照赏赐也一应没有。

元宁自然忐忑。

来时惴惴一路,都没想清楚该如何认错,却不料事到临头,君上一字未提。

神色似乎也还好。

可君上不提,他自然愿意糊弄过去。元宁便忙忙起身,小步上前,于砚台中添上一小勺水。

君上也不再理会他,又垂眼去看折子。

朝事繁琐,君上忙时,很是心无旁骛。

元宁虽糊涂,也只得先压下,小心侍奉笔墨。

柏安一直不声不响地侍立于一旁添香,见元宁就这般进来,不由掩住三分不解,与他稍稍见个礼。

柏安虽话少,却素来冷硬要强,性子傲气些,与元宁不大合得来。

月前元宁是如何被赶出上阳殿,还在殿前被罚跪了大半宿的情形,他尚且记得一清二楚。

君上那时气得一夜未阖眼,晨起上朝,瞧见跪在门口的元宁,更是难得的面色黑沉,一副要将之生吞活剥的样子。

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君上动怒至此,柏安还是头一遭见。

后续虽未加处置,但柏安每每回想,便觉得元宁是板上钉钉地回不来了。

谁成想进来得如此容易。

柏安的掩饰一向拙劣,元宁也瞧得出来,只能视而不见,静悄悄地与他回礼。

毕竟他自个儿也不明白。

一月不当差,元宁当真紧张。他从小到大,还从未于今日这般,对君上的心思捉摸不透。

他只得提起精神侍奉,一时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

暖阁内却再无半分动静。

只听得更漏滴答,花枝簌簌,偌大的宫室中只余下潇潇不歇的风雨声,伴着御案上笔走龙蛇,沙沙作响。

一时君上批阅罢十来本折子,甘荣换下第三盏未动的茶水,琢磨一二,就抬起眼示意。

阁中一侧,柏安垂眼,只作看不见他。

甘荣撇嘴,再去瞧元宁。

元宁……元宁眼错不转地盯着手中墨,好似要磨出朵花来,真没看见。

甘荣一时心堵,只得行至御前,仔细提醒道:“陛下,晚膳的时辰早已过了。庄太医刚嘱咐过,朝事要紧,您也得顾着身子。”

君上看得专心,只道:“你说。”

甘荣抿一下唇,请示道:“那陛下是现在用晚膳,还是待看完再用膳?”

君上并不抬头,拿御笔勾上一处:“可以。”

甘荣欲言又止。

他再躬身,小心道:“天色晚了,陛下若是再晚些进膳,要不要先用一碗红豆羹垫一垫?茶房一直温着。”

君上这回伸手去换过一本奏折,随口道:“看着办吧。”

甘荣不由攥紧衣袖。

……糟心。

回头君上饿得醒过神,又是他们这群侍奉之人的不周到。

有次君上半夜才进晚膳,就进得一脸冷淡,吓得甘荣提心吊胆,一声不敢出。

但下次甘荣记住了,自作主张给君上摆好晚膳,君上抬头瞧他一眼,一样吓得他魂飞魄散。

这月余的糟心场景历历在目,让他顾不得许多,直接在御前轻咳一声。

元宁应声抬头,正对上甘荣怨念的眼神。

并求助。

——这是要吃呢,还是不要吃呢?要吃什么呢?

元宁也不拿乔,就于灯下仔细瞧一瞧君上的神色,略微斟酌一二,正打算唤人进来摆晚膳,话至嘴边,又突兀咽回去。

……怎么讲,这月余的时间,让他发觉,原来他也有看不清君上心思的时候。

连带原本十拿九稳的话,竟也不敢说出口了。

他如今也算戴罪之身,只能十二分的仔细。

元宁微微思索,便放下手中墨,低头躬身后退两步,再轻手轻脚地转身踏出暖阁。

外头大雨倾盆,好在天子居所殿宇宽阔,廊下虽吹入些雨水,却并未淋湿等候侍膳的小内侍们。

元宁掀起漆盒盖子,又是方才那个领头的小内侍:“元公公,可是陛下传膳?”

他客气笑笑:“元公公不认得我。我叫六德,月前才进至御前,如今跟着柏安柏公公。”

确实未见过。原是柏安的徒弟。

瞧着十分机灵,模样也周正,是不错。

元宁便对他点点头,又提醒:“咱们私下说话就罢了,御前不能称‘我’,记得称‘奴婢’。”

六德顿一下,才恢复成低眉顺眼:“是,奴婢记得了。谢元公公教导。”

元宁摆摆手,只吩咐:“试菜的银箸呢?”

六德指给他看,又殷殷问一遍:“是陛下传晚膳么?”

元宁摇头:“我先看看菜色。”

他伸手去拿银箸,却见六德眼疾手快地收回去。

元宁愣一下,六德一脸恭顺地笑笑:“元公公,这不合规矩吧。今日的菜色是我亲去御膳房取的,也早已看过。我侍奉陛下的膳食也有一月,公公倒是许久不当值,我就不劳公公指教了。”

他停一下,再垂下眼去,笑道:“又忘了。是奴婢侍奉一月了,不劳烦您指点。”

元宁于御前日久年深,还是头一遭遇见人敢与他阴阳怪气地呛声。

元宁生就一张极为灵巧秀气的脸,唇红齿白,鼻头挺翘,双眸乌玉一般清明透亮。

眉毛弯弯细细,配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笑时却如同皎洁明亮的月牙,左边脸还有个酒窝,和和气气的,半分威仪气势也无。

他虽于御前得脸多年,人缘却很不错,约摸与这张和善可亲的脸大有关系。

可惜六德初来时,就撞见月前一场风波。

他只亲眼见元宁于众目睽睽之下罚跪,又月余不至御前,是以对着这般温和无害的模样,就没生出多少恭敬的心思。

天子近畔,油水足足的肥缺,又体面,王侯将相不拘哪位,都得给三分薄面,此等事自然不会少。

元宁素日不大于这些事上留心,但他从不仗势欺人,却也不能平白被人欺。

……他还未必于御前失宠了呢。

元宁便袖起手,正要开口,门边帘帐却忽而掀起。

柏安直直立于廊下,先瞧元宁一眼,又望向六德,冷冷开口:“是谁教你这般回话?”

六德眼神怵一下,却转而低下头,温顺又委屈:“师父,传膳是徒弟的分内差事,不敢不尽心。元公公此时要查验,不知所为何意?”

“元公公自小就侍奉陛下,你连台面都还上不得,算得什么东西,也敢在元公公面前说尽心二字。”

柏安缓缓行来,只拾起一双银箸递来,盯着元宁,“他不懂事,得罪元公公,元公公替我管教就是。”

柏安的话讲得凌厉,元宁听得不自在,抿一下唇,只接过银箸。

柏安却不依不饶,缓声道:“你还不来学着,等元公公去请你?”

六德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有些挂不住脸,咬一下唇,垂手跟在元宁身侧立好。

元宁只能不理会。他命小内侍们将漆盒都掀开,见君上晚膳用得简素,只有四荤六素两道汤,并一碗粳米饭,便上前一一拈起,认真尝过。

时气不算很凉,御膳放在严丝合缝的漆盒中,尚且温热。

素菜尽是些时令瓜果,青茄青瓜清清淡淡地或小炒或凉拌,元宁尝着新鲜,倒也罢了;荤菜是糖醋小排、琵琶大虾、糯米八宝鸭,与水晶肴蹄,亦是极寻常的菜品。

元宁细品了品光滑莹润的蹄花,思索一下,就吩咐:“把这道撤下去,油浸浸的,陛下今晚不爱吃这么咸的口,让御膳房换一道清炖狮子头来。”

再去尝汤,就两道都指下去:“鱼头豆腐汤也咸了,再少些胡椒。火腿鲜笋汤陛下应爱吃的,但煨得火候就不够——你们也太糊弄了些。”

又蹙眉:“余下的菜先拿去后头小厨房热一遍,再等他们来吧。”

送膳之人有两三个是御膳房的,素日见惯元宁如此当家做主的举动,便抬头应一声。

六德本想暗暗看元宁笑话,不想被人抢先应声,立时便竖起眉,寒声斥道:“还听不见吩咐么?耽搁陛下用膳,你们有多少脑袋掉得起!”

小内侍们唯唯诺诺地快步走了。

柏安早已进门去,元宁四下看看,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地向茶房走去。

陛下就是饿了,但饿得有限,先垫垫肚子。

茶房唯有一个面熟的小内侍在看守,见他来,忙忙堆笑起身。

元宁见明火沸水无一不妥,四下整齐干净,小砂锅中溢出红豆甘甜清香的气味,也放下心来。

御前之人最有耐性,红豆羹是熬火候的活计,总能做得妥当。

这文火慢煮,一看就是甘荣的手笔。

元宁先去净了手,掀起半掩的砂锅盖子,见红豆饱满圆润,早已破皮出沙,于细密香浓的汤水中轻轻翻腾着,掺杂着老陈皮醇厚的香气,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气泡。

正好。

他便取一支银制漏勺,置于大碗上,将红豆舀出三分之二的数目,细细地碾碎了。

这般豆壳留于勺中,只筛出香糯糯的红豆沙,入口绵密顺滑,最是香甜。

但也不能筛尽了,陛下喜爱红豆粒粒分明的口感,是以还要留些于锅中。

元宁正忙活,又见一人前来,竟是六德。

元宁不由停下手:“柏安让你进茶房了吗?”

六德一顿,登时变了变脸色,俨然一派羞恼之意:“自然是准了,我……奴婢又不是负责洒扫的杂使宫人。”

那性子还这般不稳重。

元宁终究懒得修理旁人的徒弟,他忙于手中活计,又将煮至软烂的陈皮拣出,小心地切做细碎沫子。

六德便行至他身旁,躬身拱手,笑笑道:“奴婢特意来给元公公赔礼道歉。奴婢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并非有心冲撞于您,望元公公大人大量,宽恕海涵。”

说罢恭敬一揖。

元宁虽不知此人为何前据而后恭,但想必是柏安的意思,他理应受下。

柏安虽与他的脾气不大合,但也从没龃龉。

元宁想想,就也安抚他一句:“你师父于文墨上最通,很得陛下喜欢,日后仔细跟他学着,自有前程在。柏安也是从小内官做起的,你不必急。他就算要抬举你,你也要立得住才行,陛下眼前可见不得蠢材。”

六德似乎并不服他的教训,神色中闪过一丝轻蔑不耐,不过很快抹去,只做出谦卑恭顺之态。

元宁忍一忍,终究忍不下:“想说什么?”

六德见他察觉,不自在地撇撇嘴,就扭过脸去:“您教训得是。可您自个儿就不是从我们做起的,如何能说这话?您不是打小就在陛下身边服侍么,又没遭过罪。”

灯火摇动,满室昏黄一色。

元宁深深地瞧他一眼,转身将豆沙陈皮倒入砂锅中。

六德不被理会,兀自默默片刻,就立于一旁东张西望。

元宁缓缓搅动片刻,见熬煮适宜,整整好地盛出绵香顺滑的一盅红豆沙。瓷盏青碧一色,衬出红香细软的色泽,再点半勺桂花碎子,清甜甘醇的味道立时沁入心脾。

陛下很是有些讲究,盛装膳食的器皿亦是精挑细选。

他起身去取成套的青碧小勺,看到六德无所事事,就吩咐:“把食案收拾好。”

六德不情不愿地拾起抹布,见元宁另取出一个银勺,忙道:“你做什么?”

元宁奇怪:“尝一尝。”

六德就好整以暇地撂下布巾,袖起手来:“元公公,可不是奴婢非要开罪您。奴婢从前也不是个粗使,也在行宫伺候老太妃们,就从没见过正大光明偷吃的。已然盛出的茶水,试凉热都只能用手,您还当真敢从主子的杯盏碗碟中下嘴?您方才一口一口地吃御膳,都够僭越了。”

元宁只心道今日稀罕事是多。

认真算起,这确实很不合规矩,茶水香饮小食应当趁着在锅中壶中时,另取出来尝试。

元宁是习惯了。

陛下又不介意。

但他也不能带坏旁人,尤其新进之人,尚不知规矩分寸。

好在红豆羹也不必尝咸淡,陛下吃这道甜汤的口味很是怪,他只喜欢红豆香,一块冰糖都不让放。

元宁只得当着他的面,改用银针试毒,见不变色,再将勺子清洗干净。

正倒腾着,甘荣急匆匆地跑进来。

打眼瞧见元宁手边满满一盅红豆羹,再瞥一眼袖手而立的六德,一时闭上嘴,欲言又止。

元宁见他着急,忙道:“陛下催了?”

“倒是没有。”甘荣顿一下,似乎咽下话去,只唤元宁,“既好了,快去吧。”

元宁就将青瓷缠枝连理纹的小盅置于茶盘上,一路小心避开风雨湿气,奉至御前。

君上方才的回答,有时是不想吃的意思,有时是可吃可不吃的意思。

若是后者,捧到眼前就晓得放下奏疏了。

问是问不出的。

元宁于一旁仔细道:“陛下小心烫。”

君上轻轻“嗯”一声,又问:“怎么还不摆晚膳?”

果然是饿了。

元宁略略一想,只道:“今日进一道火腿煨鲜笋汤,并一道清炖狮子头,奴婢瞧着火候不够,让御膳房重新制了。劳陛下待它好了,先拿旁的垫一垫。”

“那是得等着了,朕正好想吃这些。”

君上温声笑笑,再瞧元宁,眸中似有些许得意,“还是你心细。”

这久违的熟悉感。

元宁心下熨帖,往日十拿九稳的心绪又重新回来。

看来他还是哄得来陛下的。

他果然是失不了宠的。

元宁悄悄松口气。

君上就舀出一勺红豆沙来,轻轻吹一吹,低头尝一口,却微不可察地一怔。

元宁浑然不觉,只见君上又吃一勺,眸中是淡淡的笑意:“这红豆羹是你做的?”

君上:木头小雀。

元宁: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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