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槐花飞絮故人来

寻常人家都兴给孩子取个贱名好养活,勋贵人家自然也不例外。

而南夫人瞧不上诸如“二丫”“翠花”之类的俗名,又见女儿生得花容月貌,故为她取了个好听的乳名——姣姣。

既是乳名,自然是非父母兄弟外无人知晓。

况且这虞国人与自己相识不过一日,怎可能在梦中喊自己的名字,想来不过是恰巧有与她同名之人,一场误会罢了。

昨日暮色沉沉,南启嘉并未认真看清眼前这男子的脸,现在青光白日下一看,见他鼻梁挺括,长目深睫,那一对黑如凝墨的剑眉,细看之下,眉骨处竟竖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痕。

那男子浑浑噩噩地要水。

南启嘉便倒了水扶他起来喝。

她乃将门虎女,在营中救死扶伤是常事,比起人命,肌肤触碰倒不算什么。

那虞人喝了水,喉结滑动,显得他喉结上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格外刺眼。

南启嘉目光定格在那颗朱砂痣上,本该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

很多年前,家中的老槐树下,漫天花雨。

玄衣少年伴剑影穿梭在翻飞成雨的白色花瓣里,似随春风南回的归燕。

南夫人唤他:“阿昭,来歇会儿,尝尝我新酿的桃花醉。”

彼时,桃花已谢,槐花正好。

玄衣少年收了剑走来,浅浅一笑,端起杯桃花酒一饮而尽。

“别喝那么急,我酿了很多。”

南夫人笑看着满额汗滴的少年,疼爱之意溢出眼角。

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欢快地奔过来,嘴里咋呼呼地喊着:“昭哥哥,昭哥哥,昭哥哥!”

那少年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小姑娘。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抠着师兄的喉结上的朱砂痣,嗔道:“阿娘怎么不给我也生一个红红的小珠子,我要和昭哥哥一样!”

少年被她的小指甲抠得有些疼了,只微微皱眉,很快便舒展开来。

他的额头轻柔地抵在师妹额头上,隐去了眉心那被小师妹抓出的深痕。

“好啊,把昭哥哥的给你好不好?”

风吹花落,庭中一阵欢声笑语。

然笑渐不闻声渐悄。

当初的玄衣少年早已回去他该回的地方,少年怀中的小师妹,已至及笄之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那少年眉骨上的伤痕,也随被岁月的细雨慢慢冲淡。

若再相见,只能是相顾不相识。

南启嘉鬼使神差地轻触那虞国人脖子上的红痣,好死不死,那人此刻突然清醒过来。

四目相对,再尴尬也没有了。

那虞国男子飞速披上中衣,竟还有心调侃:“怎么,趁我病,要我命?”

“没有没有,实在抱歉!”南启嘉连连道歉,“……只是,我们相识一场,你又救我性命,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定定地看了南启嘉许久,那虞人发出一声轻笑。

“我发现你这个小姑娘待人怎么这么不真诚?你也知是我救了你,怎的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却要先问我的?”

南启嘉吐了吐舌头,自觉理亏。

“好吧,我们扯平了。不过昨晚我听见你和那几个贼人打斗,出招奇快,想来身手必定属上上乘,怎会为他们所伤?”

“并非是昨夜所伤。”虞人抬手揉了揉眉心,“只是昨晚动武,撕裂了之前的伤口。”

南启嘉条分缕析:“从虞国到肃国,路途遥远,若是旧伤,不至于划拉几下就扯开了,所以这是你入了肃国境内添的新伤?你可清楚是何人伤你?”

那男子沉思片刻:“大概有数。”

南启嘉心道看来乱世之下大家都过得不怎么样。

“我去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哦?”那男子语气嘲弄,“我没想岔的话,方才你是想丢下我一个人偷跑。”

南启嘉极力辩解:“没有要丢,只是晚些再来捡。”

想想用词或许不太准确,又找补道:“也不是捡,是来取……而且不是偷跑,是偷偷地跑……算了,跟你们这些虞国人说不清楚!”

村里条件有限,南启嘉和酒舍掌柜跑遍全村,只能请到一位年纪颇轻的赤脚医生,勉强能够止血包扎。

好在那虞人底子好,不多时自己退了烧。

这样折腾一趟下来,又日落西山了。

今日是酒舍老板娘的生辰,依乡俗,方圆十里的村民都要来贺,而主家为做答谢,要生起篝火,烹牛宰羊,大摆宴席。

南启嘉生性好热闹,一边担心家中境况,一边又央着那虞国人带自己下去瞧瞧。

肃国盛产槐花,皇都郸城,乡野小道,国境之内一到阳春三月花香四溢。

这虞人性子显然与南启嘉截然相反,众人围着篝火跳舞时,他只默然走到院中一棵槐花树下,生起小小一堆火,仰头看花瓣簌簌纷飞。

南启嘉执一壶酒从人群中挤出,四处张望,似在找寻什么。

花树下一人起身喊道:“这里。”

南启嘉屁颠屁颠小跑过去,与那虞人一般,席地而坐。

“不嫌吵吗?”

虞人喜静,早被喧嚣人声吵得头痛欲裂。

“你怎会觉得这很吵?多好玩儿!”

那虞人淡然一笑:“我家里以前有个小朋友,也跟你一样,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总往热闹的地方跑。”

火光映照在他左脸,现出眉骨上清浅的疤痕。

南启嘉凝睇着那道痕,不知不觉鼻子一酸。

“那位小朋友是你什么人?”

火光中那人垂下眼睫,眉眼间染上悲凉。

他的回答是——“珍重之人。”

南启嘉甩了甩腰间的金铃儿,刨根问底:“是它原本的主人吗?”

虞人不再作答,持竹棍拨弄面前的火堆,窜起点点花火。

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南启嘉心头,翻涌成海。

她微仰起头,一只眼中噙满泪水。

那虞人离火堆太近,亦被烤得眼尾发红。

南启嘉抽了抽鼻子:“你同我说说,你们国君是个怎样的人吧。我听说他少年称帝,选贤与能,兴修水利,推行军功,虞国百姓的日子比我们肃国的好多了去!”

那虞人道:“少年称帝不假,身不由己罢了,没什么好值得称道的。

“选贤与能?不过是家里老头子留下的老臣,老臣又生小臣,小臣还算忠心贤良,运气好而已。

“兴修水利也是形势所迫,虞国地处西北,常年缺水,开春动农时节尤甚,无水不成农,勉强能保住百姓的饭碗罢了。

“推行军功就更不消说了,朝堂内外反对声铺天盖地,我看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样,还不如就留在你们肃国做质子!”

南启嘉霍然起身,怒骂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虞人口中那位不怎么样的皇帝陛下,名为殷昭,与南启嘉渊源颇深。

当年他被送往肃国做质子,老肃皇为示优待,专门指了最器重的武臣南尚收他为徒,亲传武艺,南夫人待其亦视如己出,南启嘉更视他为亲生兄长,敬之爱之。

后虞皇驾崩,殷昭得以重归故土继承皇位,自那以后,南启嘉与他再未相见。

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断然不是这虞人口中无能的帝王。

南启嘉摘下腰带上的小金铃,撒气似的朝那虞人身上砸去。

“你这个人真讨厌!”

她转身跑开。

那虞人伸出手去,只揽得一半槐花残朵坠落在他手背。

而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那只还在叮当作响的金铃。

那虞人实在太过气人。

南启嘉趁着与村民一起游村的空档,用早上从那虞人处翻找来的钱财在一户农家买了匹马。

尽管春寒料峭夜路难走,自己又是个青光眼,还是壮了胆子,凭着听声辨位的本事,一人一骑回到了皇都郸城。

待到城门下,天光大亮。

南启嘉始觉后怕,夜道上一夜的狼嚎被她滔天的怒气所掩盖,到了安全之地,反而吓得两股战战。

不出所料,南府大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奢华俗气的马车,随行仆从堵满了自家门庭。

南启嘉绕到后门,爬上院外那棵歪脖子树。

此树乃是连接南府与广阔天地的密道,从小到大,她不知爬了多少次,早已轻车熟路。

只是这次没看准,跳下去摔了个震天巨响。

内院侍女们听得声响,鱼贯而来。

一人惊叫:“姑娘,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啦!”

另一人赶紧捂住那婢女的嘴:“别吵!姑娘莫出声,快去梳洗打扮,换身体面的衣裳,前厅有好戏看!”

南启嘉脑子飞速转着,任由贴身侍女幸月张罗着给她换衣梳妆。

几经捯饬,与刚才那灰扑扑的假小子判若两人,倘若她不说话不动武,旁人定以为她是郸城内第一闺秀。

到了前厅,南启嘉并未慌着进去,选了扇隐蔽的窗,悄悄躲在下面听里头的动静。

那位大人果真是沉不住气,前日派人掳走自己,昨日与那帮狗腿断了联系,今日便狗急跳墙上门寻衅。

那人阴阳怪气:“既然贤侄在家,便冒昧请南兄叫她出来,我这新做的弓弩想她必定喜欢!”

南启嘉心想:真没冤枉他!就是郭顺这天字号第一大奸臣!文治武功都不如父亲,狗急跳墙寻人家儿女出气,真是可笑!

兄长南恕针锋相对:“原来世伯也知晓此举冒昧啊?舍妹近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弓弩小侄替她收下,人我们就不留了,世伯好走!”

南夫人顺坡下驴,即刻安排人送客。

郭顺死皮不要脸,寸步不退:“是不宜见客,还是根本就不在家?我怎么听人说在郸城外见到她了,还跟一群男子在一起,不是我说,南兄,弟妹,你们宠孩子也要有个限度,平时嚣张忤逆就算了,这事关名节,怎么如此轻怠?”

南家父子双双捏得指骨咔咔响。

南夫人四下扫视,眼见就要提起悬挂在墙上的藤条开打了。

“父亲,阿娘!”

南启嘉小鸟归巢般扑入堂中。

“我脸上的疹子好像消尽了,你们快看看!”

堂中三人,三脸震惊。

南恕率先会意,走近捧起她的脸一顿揉:“是不红了,先前肿得跟猪头一样!”

南夫人却仔细打量她全身上下,唯恐缺了什么。

郭顺与其随从面面相觑,满脸都是“这怎么回事”。

南启嘉抢过郭家随从手中的礼盒,打开,假笑道:“真是好做工,谢谢郭世伯!”

转手就将其递给幸月:“你不是捡了个会武功的小乞丐吗?这个正好给他防身用!”

幸月不用教,接过礼盒,转向郭顺:“谢过郭相!”

郭顺气得一时语塞,正在计较该说些什么,南府管家便命人抬来轿辇。

“郭大人,将军说您腿脚不好,特叫我们用轿辇乘您出去!”

四个府兵涌入,抬起郭顺就往轿子里按。

直至郭顺被“送”出南府,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长长吐了口气,朝郭顺一行人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但南府是注定不可能太平了。

管家捂住双耳,仍堵不住老爷那一声惊天巨吼。

“南启嘉,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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