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徐谦旭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谨,平视向前,落在御座的下方,不敢僭越。

然而,这已足够让他看清。

看清那张足以令朝霞失色,让明月失辉的脸。

看清那双仿佛蒙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的眸子。

这就是昭雪。

这就是这个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

强烈的恨意与被美貌冲击带来的恍惚感交织在一起,让徐谦旭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面容的平静。

昭雪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模样倒是周正,不像能写出那般大胆文章的人。”

“漕运之事,牵连甚广,你所言种种,未免想当然耳。”

徐谦旭垂下眼帘:“陛下圣明,微臣年轻识浅,所言不过书生之见,惟愿为陛下分忧,纵有疏漏,亦是一片赤诚。”

他必须低头,必须谦恭。

他怕自己再多看片刻,眼中淬炼的恨意就会泄露分毫。

昭雪似乎对他的谦恭并不感兴趣,摆了摆手:“罢了,文章倒是有些意思。”

“即日起,便去户部观政吧,好好学学,什么是真正的实务。”

户部?

那可是掌管天下钱粮赋税的要害之地,虽只是观政,但能接触到核心账目与流程,正是他们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许千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压抑的兴奋:[快谢恩!]

徐谦旭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躬身:“微臣,谢陛下隆恩。”

昭雪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随意地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靠回软垫:“下去吧。”

朝臣们暗暗交换着眼神,心中各有盘算。

这个徐谦旭,得陛下垂青,未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徐谦旭再次躬身,依礼退回队列末尾:“谢陛下。”

退回阴影处,徐谦旭重新垂下头,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

许千赢沉默良久,才带着些许迷茫和难以置信的语气,低声自语:[我们真的要搞死他吗?他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徐谦旭忍着恨意冷笑:[他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皮相之下,不过是枯骨与毒药。]

[他必须死。]

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隅,掌管天下钱粮田赋户籍,是大启王朝的心血管,亦是藏污纳垢与权力交织最密之处。

徐谦旭以新科进士,皇帝亲点观政的身份踏入这里时,迎接他的并非善意。

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仅凭一篇离经叛道的策论便简在帝心,在这等盘根错节之地,无异于幼鹿闯入狼群。

最初的几日,他被安置在档案库房一角,与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为伴。

分配给他的,是些无人愿理的琐碎抄录,枯燥且难以出彩。

几位主事眼神中的轻蔑与排挤,几乎不加掩饰。

下马威来了。

许千赢在他脑中冷笑:[正好,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降维打击。]

于是在许千赢的操控下,徐谦旭并未抱怨,反而沉浸其中。

他核对账目的速度奇快,总能精准揪出那些被老吏们习以为常的微小错误或模糊记载。

他甚至还顺手将库房积压数年的漕运旧档,以分类检索方法重新整理编号,使之清晰明了。

这仅仅是开始。

某次户部内部议事,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焦点多在体恤民情与国库收入之间摇摆,却拿不出具体章程。

一直沉默立于末座的徐谦旭,忽然开口:“诸位大人,可否容下官一言?”

众人目光汇聚,带着审视与不悦。

他不慌不忙,走到悬挂的舆图前侃侃而谈,逻辑清晰,提出的方法闻所未闻,却又丝丝入扣,将模糊的仁政变成了可量化的方案。

须发花白的侍郎忍不住抚掌:“妙啊,谢观政此法,务实缜密,老夫竟未曾想过!”

此法虽未当场定论,但其新颖与可行性,已让他在户部站稳脚跟。

更重要的是,他展现出的才能,开始吸引一些不得志的,或是寻求实务突破的中下层官员悄然靠近。

而真正的转机才刚到。

户部一名主事,是某位阁老的远亲,素来跋扈,贪墨手段颇为粗糙。

许千赢通过平日刻意结交的底层胥吏,早已掌握其确凿证据,却引而不发。

这日该主事故意刁难,将一桩涉及皇商采买的棘手烂账推给徐谦旭,意图让他背锅。

许千赢在他脑中摩拳擦掌:[正愁没机会立威,这就送上门了。]

徐谦旭接过账目,不动声色。

他没有立刻去查那烂账,反而顺着许千赢的指引,暗中搜集那主事其他方面的罪证。

时机成熟之日,他通过交好的御史,直接捅到了都察院。

证据确凿,那主事顷刻落马,牵扯出背后一串胥吏。

此举既铲除了碍眼的对手,又立了威,因手段巧妙,未曾亲自下场撕咬,避免了与背后阁老的直接冲突。

反而让明眼人觉得他懂规矩知进退。

这个徐谦旭,不仅有才,更有手腕,不好惹。

户部内对他的态度悄然转变。

排挤少了,探究多了,甚至开始有人主动示好。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的昭雪,也听到了风声。

他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内监汇报近日朝野趣闻,当听到徐谦旭这个名字时,他捻着葡萄的手指微微一顿。

“哦?那个写漕运策论的?”

昭雪似乎想起了这么个人:“倒是有点意思,召他来,朕闷得慌,听听新鲜。”

于是,徐谦旭第一次被单独召至御前。

暖香弥漫的宫殿,昭雪依旧是一副慵懒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他问的问题天马行空,时而问户部琐事,时而问市井见闻,甚至问他对西域进贡的珍禽异兽有何看法。

最初的几次,主要是徐谦旭应对。

他言辞谨慎,引经据典,回答得四平八稳,却也毫无新意。

昭雪听着,眼皮渐渐耷拉下去,似乎又快睡着了。

许千赢急得在他脑子里跳脚:[你这样不行。]

[他要是觉得你无趣,以后不召见了,我们怎么……]

[怎么近距离观察仇人?!下次换我来!]

紫宸殿后有处临水的小轩,窗外几株老梅已过了盛期,残红点点,落在未化的春雪上,别有一番凄艳景致。

昭雪今日似乎兴致颇高,并未像往常般慵卧软榻,而是端坐在紫檀木棋枰前。

棋盘上已零星落了些棋子,是一局刚开未久的棋。

他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罐边缘,目光却飘向窗外,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内监通传“徐大人到”,他才缓缓回过头。

徐谦旭躬身入内,行礼如仪:“微臣参见陛下。”

昭雪指了指对面的席位:“徐爱卿坐,陪朕手谈一局。”

“微臣遵命。”

徐谦旭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心神却时刻紧绷。

脑海深处,许千赢早已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他对于这种需要急智和策略的游戏最为热衷。

而徐谦旭却强忍着怒意,与仇人对坐弈棋谈笑风生?

每次呼吸带着御用香料的空气,都像是在灼烧他的肺叶。

他必须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压制住那要将棋盘掀翻在昏君脸上的冲动。

棋局开始。

昭雪的棋风与他的人那般,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落子天马行空,不拘常理,时而看似无理,细品却又暗藏机锋。

最初几十手,徐谦旭尚能凭借扎实的功底谨慎应对,步步为营。

但昭雪那完全不合棋理的几手闲棋,打乱了他的节奏,让他有些束手束脚。

[让开让开,你这老古板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许千赢急不可耐地抢夺了身体的控制权。

昭雪察觉到对面执子的手势微不可察地变了,原本沉稳的气息也变得飞扬跳脱。

他落子的速度明显加快,不再拘泥于边角的争夺,反而在昭雪那些闲棋看似无用的地方,陡然落下几子,竟是别开生面,硬生生造出新的战场。

“哦?”昭雪眉梢微挑,来了兴致,终于收起了几分散漫,坐直了身体。

他看向许千赢的眼神,充满新奇:“徐爱卿此着,倒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许千赢语气轻松自然,带着点不属于这个朝代的痞气:“陛下布局深远,微臣不过是见招拆招,胡乱挣扎罢了。”

他一边落子,一边开始夹杂私货,从《孙子兵法》讲到田忌赛马,又从江湖骗术扯到商贾奇谋,用通俗易懂的比喻包装出来。

昭雪听得眼眸越来越亮。

他从未听过有人能将弈棋与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说得如此生动有趣,又似乎隐隐蕴含着道理。

他时而追问,时而反驳,与许千赢争辩得不亦乐乎。

殿内原本沉闷的气氛,竟变得活跃起来。

内侍们都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那位侃侃而谈的徐大人,心中惊异于陛下今日竟有如此好的兴致。

而这在徐谦旭的感知中,无异于漫长的凌迟。

他像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许千赢用他的声音,他的面容,对着那灭门仇人巧言令色,卖弄风骚!

看着昭雪被逗得频频发笑,那双极美的凤眼弯起,左眼尾那颗小痣在笑容中愈发鲜活灵动,仿佛带着钩子,一下下挠在人心尖最敏感处。

每次昭雪因许千赢的话而展露笑颜,那笑容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留下屈辱而焦灼的印记。

他恨昭雪的昏聩残忍,恨许千赢的认贼作父,更恨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竟会因为那昏君的笑容而产生诡异的悸动。

棋至中盘,局势愈发胶着。

昭雪长长舒了口气,并未因险些失利而恼怒,反而抬起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臣子。

他忽然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胳膊支在棋枰上,整个身子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眸,像极了偶然窥见有趣事物的小猫,纯粹是好奇与探究。

“徐爱卿,”昭雪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困惑,“朕有时候觉得,你像是两个人。”

徐谦旭杀意几乎失控,许千赢也吓了一跳,[我靠!这小皇帝的直觉这么准?!]

看来能当上皇帝的都有两把刷子嘛。

昭雪似乎并未察觉对方的异样,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落在许千赢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又滑到他此刻因惊悸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有时候沉稳得像块老木头,无趣得紧;有时候又像现在这样,狡猾得像只狐狸,满肚子都是朕没听过的稀奇古怪。”

他歪了歪头,发丝垂落,那颗小痣在近距离下愈发清晰得刺眼。

“不过……”

他忽然笑了,笑得不像个执掌生杀的帝王,反而带着少年人的真挚,“朕果然没有看错你,朕很喜欢你。”

这句比方才那句更甚。

徐谦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评价猫猫狗狗般说喜欢?

奇耻大辱……

[冷静!]

许千赢的咆哮如同冰水浇头,强行压制住徐谦旭要夺控身体暴起的冲动:[你想前功尽弃吗?他在试探,绝对是试探。]

就在这徐谦旭僵硬的刹那,昭雪又抛出邀请:“隔些时日,朕要去西苑围猎,你陪朕去吧。”

拒绝?以什么理由?忤逆圣意,前功尽弃。

答应?与仇人同行游猎,笑颜相对,他怕自己会当场失控。

许千赢几乎是想都没想,趁着徐谦旭被巨大的情绪冲击得暂时失语,立刻操控身体应下:

“微臣荣幸之至,定当竭尽全力,护卫陛下周全。”

话音落下,徐谦旭的意识才从那混沌中挣扎出来,听到的便是这句已然无法收回的承诺。

他眼睁睁看着昭雪因为他的答应而露出了更加愉悦的笑容,那双映着窗外残雪与落梅的眼眸,亮得惊人。

“好,那便说定了。”

昭雪心情大好,重新拈起棋子:“继续,朕今日定要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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