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大捷之后,回京的诏书先驰入都城。
三日后,北路官道上,雪消半尺,泥泞中军旗如林,大周十万凯旋之师,缓缓趋近国都。
这一日风极大,吹得马旗猎猎作响。
武元姝未乘銮辇,她一身黑金云纹朝服,外罩玄狐大氅,跨在一匹通体乌骓之上,马蹄踏雪,仿佛行在一片无声的白骨之地。
顾长陵骑在她左侧半个身位之后。他的盔甲已换上入京用的玄铁礼甲,但血痕仍未完全磨去,甲鳞边缘隐隐有裂纹。那是潼川城外,他替她挡下的一斧所刻下。
武元姝偏头看了他一眼。
“盔甲未重铸?”
顾长陵低头抱拳:“回陛下,军匠要随军至京城方能重修。路上若遇变故,此甲尚可一战。”
“你是打算穿着一身裂甲,站到金殿上去?”
她声音极淡,但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顾长陵心口一紧:“臣有失体统。”
“无妨。”
她把缰绳一收,轻描淡写道,“朕知道你挡的是谁的那一斧。”
顾长陵指节微颤,终究只低声道:“臣,职分所在。”
前方传来驰马声,乃是中书省的快骑,冒雪赶来,一路策马至武元姝马前,翻身下马,伏地高呼:
“启禀陛下!京城三省六部,连日上奏,恳请陛下早开郎选,以择俊彦入后宫,绵延陛下龙嗣!”
“郎选?”武元姝眉梢微冷。
快骑不敢抬头,只将怀中一沓朱红折子双手高举:“……此为合折,请陛下过目。”
顾长陵在侧,听得“郎选”二字,指节瞬间握紧缰绳。
郎选——
乃大周女帝择天下男子入宫之名。
每隔数年,由礼部、吏部、宗正寺三方联推良家公子、勋贵之子、名门次子,以供天子选召入后宫,为皇室延续血脉。
武元姝登基后,郎选曾被提过两回,皆被她斩钉截铁压下。
这一次,明显不是某一两位大臣的私议,而是整个朝堂的公意。
她单手接过折子,随手翻开最上面一封。
折中言辞婉转,意旨却极分明——
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威压四海,然后宫空虚,皇嗣未立。
天下臣民,所忧者在国本不固。
愿陛下采择天下俊彦,开广郎选,以护大周社稷万年。
武元姝眼底的寒意一点点深了。
“你觉得,朕需要郎君来保护朕?”她忽然问。
快骑吓得浑身一抖:“臣……臣不敢妄言!”
她没有立刻下令,只是将那叠折子在指间轻轻一敲,冷声道:“合折送到朕手中前,可曾有人提议——顾长陵入后宫?”
顾长陵浑身一震。
快骑哆嗦着:“这……顾将军乃勋臣武将,位列军中脊梁,未入郎君候选之列——”
武元姝淡淡一笑,笑意却冷到极致:“原来在诸卿眼中,朕身侧的人与后宫郎君,是两回事。”
顾长陵胸腔骤然一紧。
快骑连冷汗都下来了:“臣……臣不敢……”
“滚下去。”武元姝把折子一松,那叠朱红折子跌回快骑怀里,“叫中书省别再向朕递这等折子。若再有——”
她视线一扫顾长陵:“便由兵部替他们教教规矩。”
快骑脸色煞白,连滚带爬退下去。
队伍继续前行,风雪将声音撕碎,顾长陵却仿佛还能听见那句——
“在诸卿眼中,朕身侧的人,与后宫郎君,是两回事。”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从不敢去想的事实:在天下人眼中,他不是那种可以被纳入“后宫”的人。
他太锋利,太骄矜,太危险,太靠近权力的中心。
也太靠近她。
风雪扑在脸上,他手心却生出一层薄汗。
武元姝没有再说话,只将大氅裹紧了一些,骑马继续前行。她一言不发,却像在风中一次次斩断那一摞摞“劝纳郎君”的奏折。
京城的轮廓渐渐浮现在风雪之后。
顾长陵却觉得——
真正让他心惊的,不是风雪,不是朝堂,而是那个冷淡又决绝的背影。
——她不纳郎君。
她只召他随驾回京。
而这件事本身,就是整个天下都不敢细想的禁忌。
大周凯旋入京之日,万民夹道,宫城钟鼓三十六响,震彻云霄。
武元姝从辇中下马,一身玄黑绣金常朝服,鬓边插玄玉凤钗,眼神冷静,威仪天成。
她跨上丹墀,衣袂飞扬,仿佛整座金銮殿都是为她而生。
顾长陵立于武将班首,盔甲寒光如霜,长枪垂地,背脊笔直。
风从殿门吹入,卷起殿上焚香,也卷起他心底深埋的某种躁动。
鼓声止。
百官齐伏,高呼三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三省六部列班,礼部尚书出班叩首。
“启奏陛下,潼川告捷,四方安泰,万民同庆。”
他抬起头,神色郑重,“然有一事,满朝上下寝食难安,不敢不言。”
武元姝抬眸,眼尾冷地扫过他:“说。”
殿中空气瞬间紧绷。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举起奏册:
“自太祖开国以来,皇室延续,赖后宫郎君之助。今陛下登基三载,后宫空虚,皇嗣未立,天下人心惶惶。
臣等忧社稷国本,恳请陛下——”
他叩首到底:
“——早开郎选,以择天下俊彦入宫,充实后宫,以固大周江山万年!”
殿中百官齐齐伏地:
“臣等——请陛下开郎选!”
声音震得金砖都颤了一颤。
顾长陵心口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
“后宫。”
“郎选。”
“俊彦。”
这些本该离他极远的词汇,却在此刻——
如刀刃般划过他耳畔。他指节收紧,尽力让呼吸不至于失控。
武元姝静静坐着,凤冠未戴,玉带加身,她的背影冷艳到像一柄垂在宝座上的剑。
良久,她开口:
“朕问你们——”
她语调平稳,甚至称不上愤怒,却让百官背脊发凉。
“潼川城下,朕亲冒矢石,断粮三十六日。你们当时,可有人上书让朕回京避战?”
百官噤声。
武元姝继续:“敌军围城,退一步即万里溃败。你等又可有人请朕居深宫、远战火,以保皇室血脉?”
仍无一人敢答。
她缓缓起身,大殿灯火在她身后晃动,仿佛这位年轻帝王脚下连阴影都带锋芒。
“朕独坐潼川门头,敌矢如雨,你们却于京中整日思谋朕的后宫?”
左相沉声:“陛下所为,乃万古圣主之姿!然皇嗣乃国之重——”
“皇嗣?”武元姝截断他,眉眼冷若冰锋,“皇嗣是朕的事,不是尔等的。”
语落,大殿落针可闻。
“天下,只需一个能镇四境的皇帝,不需后宫三千郎君。”
礼部尚书抬头,心急如焚:“陛下千金之子,万一有失——”
“朕若死于城下,”武元姝抬眸,淡淡道,“即便后宫有万人,也救不了大周。”
那一刻,她声音不高,却像雷霆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金銮殿中,百官集体屏住呼吸。
这一刻,他们忽然明白:
这个十九岁的帝王,不靠后宫,不靠郎君,不靠皇嗣——
她靠她自己。
武元姝缓缓抬手,收回袖中:“郎选之事,从今往后,毋须再提。”
“陛下——!”
“退朝。”
她一声令下,金殿无人敢再开口。
百官如潮水般退去,跪行着退出殿门。
顾长陵仍立在原位,盔甲在冷光中微微颤。
她的每一句,都像击在他的骨头里。
她拒绝后宫、拒绝郎选、拒绝天下所有俊彦——
却什么都没说他。
顾长陵的胸腔里升起说不清的情绪:
冷、痛、震、暗喜、却又酸涩。
就在百官走尽之时,武元姝忽然开口:“顾长陵。”
他整个人一震:“臣在。”
武元姝没看他,只抬手:“入夜到清极殿来。”
就这几个字,却像是一个看不见的绳索,从金殿的尽头丢出,缠住顾长陵的全部。
这章算是回京后的第一波涟漪:百官要她选郎君,她只喊顾长陵夜奔清极殿。
后面会有更多朝局拉扯,也会慢慢加一点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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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京风起 郎选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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