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阎王洞

四方内场,人头攒动,八方遮蔽,不见天日。

身处其中,仰头看,是八层回环廊楼,楼身遍悬白骨绢面灯笼,廊内遍置鎏金烛台,焰火僵烧,不见萎靡。

廊楼间,十尺铁笼矗立。

笼旁五米外,石台之上,是一棵百枝灯树,金丝熠熠,将笼内照耀如昼,富贵泼天。

人群在铁笼两米外喧嚷,各是锦衣华服,以面具遮饰,奇兽百态。

不知是谁高声道:

“白君子到——”

一时人群俱静。

烛色幽幽下,一条通体皎洁的独耳白狼自暗处而来,瞳仁如燃暗绿磷火,肩胛低伏。

人群猛然破开一条路来,惧得凝滞。

白狼踏到笼前,由一以鼠面遮盖的女奴拉开笼门。

它钻身进去了,人声才渐显。

“今日竟有白君子,想必是有极品的货色了?”

另一人不屑道,“什么极品的货色?估摸着又是阎王洞的噱头。”

“上回白君子也出洞助阵,说什么极品货色,出价两千贯钱!真是疯了!外头一石米价才六百文!”

一阵诡丽的琵琶奏在廊楼间回响。

人们仰面看,数十琵琶伎掩容而坐,缓缓相弹。

琵琶响,戏开场。

洞顶下,赫然缓缓降吊下一娇慵艳绝的娘子,赤色罗纱裹盖,云髻颤颤,同烛中仙影无异。

笼外人声鼎沸,出价者已急不可耐。

“这回两千贯我便要了!”

胡萤两腕被红缎紧缚,浑体滚烫。

她被灌了两碗烈酒,现今更衬得女体泛红,幽香漫漫。

白君子挑颈,焦渴地亮出獠牙,腐肉的腥气吼在齿缝之间。

男郎们齐声:“降!降!——”

红缎徐徐下吊,一抹赤艳的纱荡到白君子眼前,它探身一勾,爪如铁镰般撕下一段衣裙,女体又被遥遥升上一节。

人声鼎沸。

那鼠面女奴敲鼓震声:“洞主出价,四千贯!”

四千贯!

一时间人群相顾,杂乱无章。

胡萤眯眼而看,只觉周身冷热交杂,四处不见天光。

她在哪儿?

在意识趋于模糊的缝隙里,她深知不能这么昏沉过去。

眼下狼吼低沉,人眼隔着一张张假面,势要撕了她拆吞入腹。

胡萤止不住地冷颤。

就如此被悬吊着,仿佛与世间一切隔绝开来,无以着地,无处安置。

她是否还在明州?或是早已被人牙子卖到千里之外?

在嘈杂里,只余下胸口里的狂跳在震响。

“若无郎君出价,三记鼓声后,便将这一味引,交由白君子处置了。”鼠面女奴朗声。

“咚——”

人群间相看着,颇显踌躇。

“咚——”

几个富贵哥儿窃窃私语,清点了钱票,又讪讪收起。

“咚——”

第三记鼓声起。

虽买不下美人,可眼看着这等娘子被扒光撕烂,勾出肠肚,也是极雅的事。

“放!”

这是一场困局。

胡萤无力拆解。

众目睽睽,双手紧缚,饿狼张口。

她连自己死在离家乡多远的地界,都尚不清楚。

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先生以后要如何寻得到她的尸首?

是了……她本就是来寻先生的。

只期望先生未死,日后还能为她裹一张草席,葬在明州的冬日雪竹下。

随着猛一失重,胡萤坠下身去。

狼哮贯耳。

她将双眼闭起,齿根寒麻。

合眼间,一阵温热的黏腥溅在胡萤胸前,腐臭味儿令人作呕。

人群间炸出数记尖锐的叫嚷。

白狼张着大口,一支嵌钩的箭直射喉中,直穿颈后。

一双幽绿的眼,再合不上。

狼身扑倒在她怀里,狼口距胡萤颈下不足一寸。

寂旷的洞内,人人扬脸去看这支箭从何处来。

廊楼八层,最高之处,遥有一人,袭黑袍黑氅、黑金面具,其身颀长,阔肩修臂,糙掌拉紧一张满弓。

“四千贯,我只要剥一张狼皮,挖一双狼眼。”

声音自面具后沉沉传来。

洞中死寂。

铁笼里,一双清瘦的手攀上笼门,铁锁作响。

胡萤扒上笼壁,仰起脸来,颤声高唤。

“郎君,救我——”

这一声情韵娇弱、颤若羞花,叫得场内男郎俱是软了半边身骨。

高处人一动未动。

“这位郎君,阎王洞里只白君子撑着这么一场大戏,您今日射杀君子,只四千贯,不是轻慢了阎王洞么?”

鼠面女奴朗声。

高处那人身后的仆从慢道:“我家郎君,不与受过阉刑的鼠奴谈买卖。”

人群一顿。

那“女奴”一僵,甚是难堪地反应了数秒,再开口时险压不住尖声:“郎君说笑——先将她关到洞房里去,郎君的买卖……要与我家主人坐下谈。”

暗处走来两人,身形壮实,一左一右开了笼门,把红缎子割开来,再将胡萤堵嘴,拖了出去。

她眼望着高处黑影渐远,发不出声响。

**

胡萤被曳在地上,两膝擦出血痕,一路蜿蜒。

自笼中到“洞房”,所经之地暗沟如蛛网,遍是不见天日的沟渠,俨然并非地上。

所谓洞房,不过一条最暗的沟渠,与廊楼如昼夜之分。

石门一关,便将洞房外的天地与此处隔绝开来。

门内,静得人心惶然,不敢冒然声语。

胡萤粗重地喘着,双眼尚未适应这昏暗。心底里劫后余生的实感还未缓过劲,她此时说不出什么话,心乱如麻。

待她喘息声稍弱些时,忽有一记扭曲的人声传来:“你是阎王洞新来的新娘吧……”

胡萤肩身一颤,猛地朝声源处看。

沟渠深处,隐约辨出一方窄长的铁笼。

那女人阴森森笑着:“你别怕,我从前也是……他们怕我跑,将我拴在这,其实我早跑不了了,两条腿已被臭水积得溃烂了。”

胡萤怔了良久。

“……我们在何处?”

“地底下,阎王洞。”

胡萤朝她走近两步,将要开口,又被她喝住:“你别过来,我脚下的水阴臭。你涉进来了,怕会得病。”

她不忍,却不敢再前。

“娘子,此处还是明州吗?”

“明州?”

那女人一怔,转而嗤笑:“这是天子脚下的封河府,离明州早已过了十万八千里。”

胡萤扶上身旁石柱,弯腰呕了一地。

胸前的血腥味,她此刻才嗅得真切。

笼中的女人幽幽道:“你杀了人?”

“没有……”

“若未犯错,你怎么被关到洞房里来?身上好大的血气。”

胡萤拿袖拭净:“是一个郎君……杀了一条白狼,将我救下。”

那女人静了许久,忽地笑了。

“你说什么浑话?那条狼是主人的爱宠,若杀了它,怎么出得去?”

胡萤又弯腰呕了不少,口中泛苦。

“我没骗你。”她喘息着,“那郎君射杀了白狼,要以四千贯钱买一张狼皮、一双狼眼。”

笼里女人默了默,遽然哈哈大笑。

胡萤吓得一颤。

“别怕,你不同我,听你的声音尚还年轻貌美,我已色衰。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留在洞里伺候鼠奴,讨口饭吃,不是难事。”

胡萤倏忽背过身,扑向石门,抬腕重拍着,击得手心生疼:“求见郎君——”

她高声叫嚷,瘦软的身段儿几乎全趴在石门上,竭力向外。

胡萤唤了良久,力竭时,石门外才传出些许动静。

门身被沉沉推开条缝,外头昏光阴冷,照得胡萤一张脸惨白。

是方才拖她来的两个汉子,亦是鼠面。

其中一人审了她数眼:“那郎君说,要将你验过了货,才肯见你。”

胡萤戚戚地抵住下唇:“验、验……什么?”

两人朝里张望一眼,旋即又定在胡萤脸上,“你随我们来,便知了,不要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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