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命运将至

整个府宅俱浸在无边的幽暗寂静里。

胡萤枕着大氅,候了不知多久,直至夜间起了大风,刮得满树簌簌。

她便下意识朝院前望去,梧桐摇曳,数片秋叶摇摇晃晃,擦地而落。

胡萤不由站起身,将屋中所有灯烛燃亮。

烛光愈盛,才将整间宅室照出几分温度,她擞紧了外袍,竟头一次期望那个贯来没有好颜色的男人能在左右。

命运降至,原来恐惧能令一个人如此生出孤单萧瑟的寒意。

**

辰时,天色大亮,何让一夜未回。

府宅西南侧门,每日这个时辰,几个宦奴便凑在一处,按规制领了银钱,又在册上按下手印、录好今日采买事宜,按时出府。

“几位郎君。”胡萤踱到廊下。

为首的李宦奴不由侧眼去看,只见青瓦廊下立着一位纤瘦的娘子,戴着宽大的素色帷帽。由风挑动时,帷帽下的一张玉容隐现。

他认出这帷帽,是先前府中的郑娘子所戴。

李宦奴也有听说,府中来了个女郎,日夜宿在燕王内室,鲜少有什么动静。既没丢了性命,也未曾听闻得宠,使殿下流连。因而一来二去,私底下宦奴们说什么的都有。

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位娘子与先前的郑娘子无二,是个贤慧的女门客。只是这位娘子,更显得貌美了些,貌美到诸奴颇难以相信,哪个男人能看了心无起伏,燕王自然也囊括在内。

到底门客或是宠奴,都与他们并无多深的关联。

李宦奴闻言,朝廊下拘了一礼:“娘子什么吩咐?”

胡萤平声道:“殿下吩咐我,要我今日出府,择一本书来。”

李宦奴一怔,旋即反应,“采买等事,奴代劳便是,岂让娘子费心劳神。”

她心中实则慌乱,佯装平和。

“此书难寻,又极有趣宝贵。笔墨字画的事,还是我这个伺候笔墨、念读诗字的书奴来做罢。”胡萤又添了一句,“昨夜殿下未归,今日必然要看。”

话说到此处,李宦奴也不好再推,只好作揖:“娘子能者也。”

**

燕王府落在宫门外约百米处,内巷里的天子脚下,唯此一宅。立在府门外,尽可仰看宫城层叠的殿宇楼阁。

胡萤一手拂按住帷帽,不由仰望叹息。晨光初透,天空如浅青薄瓷。不远处,宫楼脊兽蹲伏的剪影威严不语。

走出数十米,早市的人声渐近。店铺的木板门纷纷卸下,排排敞开了门户:饼炉里炭火正旺,烤饼的香气抵人鼻息;汤饼铺的灶上,大锅水汽蒸腾,滚沸着白浪,香气与热气并行。

胡萤穿梭其中。

一顶帷帽,不见真容;一件不合身的男袍,不显其形。

格格不入。

她见过夜里的封河府,此时又见了辰时的封河府。过去十七载,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明州乡野、青山竹舍,一切尽如另一场梦。而此刻,她置身在如此喧哗又香热的实景中,难免新鲜又孤单。

封河府,真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吸聚着四面八方的气息与色彩。所谓寰宇之心跳,万古之光芒,尽在封河府的朝暮之间,熠熠生辉。

而与她数日里相依相伴的男人,竟手握着这样一座国家的命数。

胡萤心中,隐隐生出几分难言的情感。若是敬佩,她不愿就此承认;若是仰慕,她念及先生的一字一句,又寻回理智。

先生说:“有多少繁华盛景,就有多少白骨累累。燕王以人命堆出来的盛世,黎民之大悲。”

府中的宦奴身负采买事宜,难免四处游走。胡萤借口往书舍去,不多时便往远处绕,避开了他们。

封河府偌大,她又寻了几个店家打探,一路往无忧坊去。

**

封河府的心跳在市集、大街擂得震天响,可它的血脉深处,偏生着这样的暗疮——无忧坊。

封河府市集街道繁杂,足有百余,朝廷为管制分明,特设百余个“坊”,以便收录。

“无忧坊”三字以一块破败残损的石板凿刻出来,吊在巷子前的砖壁上。

胡萤驻足在前,不由捏紧了袖中的墨锭。她一咬牙,决绝地往前走。

巷口像被巨斧劈出的一道狭缝,两壁高墙森然夹峙,将天光挤成一线惨白,吝啬地漏下些许。墙皮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霉斑,湿冷的青苔顺着墙根一路蔓延,踩上去滑腻腻的,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年的霉腐味混杂着隐隐的尿臊气,直让她头晕脑胀,每一步踩得虚缈恐慌。

风过时,巷子深处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呜咽,极轻,极细,像被扼住喉咙的猫崽,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断断续续地抽泣。这声音倏忽即逝,快得让胡萤疑心只是耳鸣。

“什么人……”是极嘶哑年老的声音。

胡萤猛地转过头去,身上惊了一层冷汗,遽然间不觉得冷了,浑身都胆颤般的热。

她回头看,空无一人。

又茫然恐惧地朝前看,只见数步之外的巷子深处,一道破败的门板虚掩着,半扇门早已不知去向,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口子。门楣上悬着半截褪色的、辨不出原色的布帘,被湿气浸透,沉甸甸地垂着,边缘已开始发黑霉烂,如一条僵死的舌头。

昏暗里,年迈的老者佝坐着,痴痴地望着她。

“我要行船,去阎王洞。”她低声。

老者盯着她望了半晌,“阎王洞见阎王……你去办什么事?”

胡萤掏出袖中的墨锭。

上头明晃晃“避之”二字。

老者两眼浑浊,却还是在望着这二字时清明了几分,他倾着身,凑近几分。

胡萤隐隐撤开身。

待瞧仔细了,老者又抬头望她,嘶叹:“原是郑娘子啊……一路往西,没变过。”

胡萤微怔,闻言点头,抬手掩好了帷帽,一路朝西。

“郑娘子”她已不是头一回听说,可现今又在阎王洞前听到这三个字,心中难免有些起伏。

走到西处尽头,一条破船,摇摇晃晃地在死水上微微荡着。上头坐着一个瞎了眼的船夫,戴着草帽,脸上落了疤。听见脚步声,他两耳微动。

“娘子,若要入洞,还请登船。”

胡萤趁着帷帽轻晃,暗中睨了他一眼,心疑既是个瞎子,如何知道她是个娘子?

待坐稳了,船便摇开了一层死水,朝里行进。

约行十余米,便入一矮洞。隐隐弥漫着闷臭,与那一夜她所嗅到的无异。

封河府天日可见之处繁闹生息,地下却遍布豺狼淫鼠。

胡萤心中暗想,果真与先生所言无二。现今的封河府,是以人命堆砌而出的封河府。

待船到尽头,洞中两岸燃着火把,将洞内照得透亮。

她还未迈下船,便听见岸上一声大喝:“不许进!什么人?”

船夫扬声:“按例入洞的来客。”

鼠奴从石阶上迈下来。

胡萤望见熟悉的鼠面,心中一颤。

那鼠奴走近了,话里决绝:“二掌事的原话,阎王洞近日拒客。”

船夫默了默,听了便要掉头。

胡萤忙道,“今日我奉贵人的命,不得不入阎王洞。”

话落,她自袖中掏出那块墨锭。火光下,墨锭上的字样分明。鼠奴凑近,还未经端详,便猛地一怔:“殿下昨夜派人来过,今日又有何事?”

事态至此,胡萤便是演,也要演得顺当:“殿下所托,什么话都要与你说?”

鼠奴不敢怠慢,忙与同行鼠奴吩咐:“请二掌事接待贵客。”

说罢,引胡萤入洞。

**

她甫入了洞,便察觉出极大的异样。与那一夜的喧哗不同,今日洞中萧瑟清寂,连鼠奴也少了泰半。

八层回环廊楼如故,可白骨绢面灯笼与廊内遍置的鎏金烛台、百枝灯树业已全灭了。

胡萤抬颈,却吓得脚下一顿,险些叫出声。

回环的廊楼间,吊着一副血淋淋的人皮。

鲜活、完整。

她深吸一口气,久久吐不出,直觉胃中顶着什么,强忍着吐意。

鼠奴无言,她亦不敢贸然开口求问。

鼠奴为她布好了座,燃亮壁上、案上数盏灯台:“贵人稍候,二掌事随后便到。”

胡萤端详起屋内陈设:地面打磨得深潭静水,映着室内烛光。她脚下是一块巨大的异国地毯,毯上织着繁复的缠枝西番莲纹样,赤金、靛蓝、松绿等重彩丝线在光线下流转华光。

她抬脚又放,还真是绵厚无声。

连何让的内室,都不及这一间来得浮夸富贵。

“什么人又要来——杀了我哥哥不够,还要派一个女郎来羞辱我吗?”胡萤还未见其人,便远远听见门外传来一记极娇媚、尖锐的女声。

柳芳容甫推开门,便望见只身在烛台下的女郎:素色的男袍,戴着一顶帷帽。

“郑娘子,你不守着你的夫婿,何必来掺和这一脚?”她坐到胡萤面前,“殿下又遣你来做什么?”

胡萤紧掐着掌心:“我来打探一个人。”

她透过帷帽,隐隐望见对岸的女郎一袭红衫,珠钗满头、流光溢彩。

话落,柳芳容一默。

室内陷入诡异的死寂。

“你不是郑氏。”她抿着红唇一笑,一语揭穿,“你是殿下的什么人?”

胡萤心中微骇,强力端持住:“殿下数夜难寐,是我相伴相陪。”

此话说罢,她面上滚热。

柳芳容一怔,却笑开了:“你要打探什么人,从殿下口中还无从得知?非要到我这洞中来。”

胡萤垂目,“殿下许了我这方墨锭,许我到洞中来,不是来听你八面玲珑的。”

柳芳容一僵,旋即平声:“既然如此,娘子要寻的,是什么人?”

“我要寻一个男人,姓明名影,明州人氏,号‘拾萤先生’,约在前月于明州失了踪迹。殿下说,阎王洞所录之人,无论地上地下的,都能知晓二三。”胡萤凝着她。

柳芳容定定地注视着胡萤,忽地开口:“你要找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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