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至少要先活下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缓慢地淹没了他。

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对未来的茫然和警惕,有依旧刻骨的痛楚和冤屈,也有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弱的、重新接触到“正常”环境(尽管是皇宫最边缘的角落)所带来的、恍如隔世般的恍惚。

他拖着沉重疼痛的身体,缓缓走向左边那间厢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皆是粗糙陈旧之物,榻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他走到那张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榻边,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了下去,尽量避免压到背后的伤口。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病痛很快攫住了他。在高热和痛苦的交替侵袭下,他很快陷入了昏沉的、半梦半醒的状态。

这一次,梦中不再全是诏狱的冰冷和血腥,偶尔会闪过这处冷清小院的模糊影像,以及周澹然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的的眼睛。

秦彬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深入骨髓的酸痛中醒来的。窗外依旧是一片沉滞的灰蒙,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高烧并未退去,依旧在他的血脉里顽固地燃烧,使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喉咙干痛得如同被火燎过。

背部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压迫和自身炎症的加剧,博动性的疼痛变得更加鲜明,哪怕是最轻微的移动,也会牵扯起一片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不久前经历的那场酷刑。

他艰难地撑起身,环顾这间狭小冰冷的囚室。

昨夜那个叫小柱子的老实太监送来的薄棉被粗糙硬冷,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但对于冻了一夜的他来说,已是难得的慰藉。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早已冰凉的、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一个干硬的杂粮馍,还有一小罐清水和一小包最劣等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伤药。

求生本能驱使着他,先小心翼翼地捧起水罐,极其缓慢地抿了几小口。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随即是更深的寒意。

他拿起那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馍,费力地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用唾液慢慢浸软,再艰难地吞咽下去。胃部因为接收到食物而一阵痉挛,带来些许泛着酸意的充实感。

至于那碗冰凉的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高烧中的肠胃恐怕难以承受这样的冰冷。

处理伤口是更为艰难的过程。他反手摸索着后背,赭衣早已和凝结的血污、脓液粘在了一起,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他咬紧牙关,用清水稍微湿润布巾,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去尝试软化、分离衣物和伤口。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

最终,他也只能处理了一小部分,草草撒上那劣质伤药,便已耗尽了全部力气,伏在冰冷的床榻边缘剧烈喘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开锁的声响。

那个叫小栗子的太监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把破旧的竹扫帚。他看到秦彬狼狈的样子和桌上几乎未动的食物,撇了撇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醒了?还以为您这娇贵身子骨,熬不过去呢。”小栗子尖着嗓子,语气带着嘲弄,“既然没死,就别躺着了。李总管吩咐了,这院里的雪归你扫。赶紧起来干活!”

秦彬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争辩。

他艰难地挪下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接过那把冰冷的扫帚时,他的手因为虚弱和高烧而微微颤抖。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寒冷的空气夹杂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

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庭院里那层薄薄的白色尚未被人践踏过,覆盖着青石板和枯树的根部,映得这荒凉的小院竟有了一丝洁净的假象。

小栗子揣着手,缩着脖子躲到了屋檐下,嘴里还不忘催促:“动作麻利点!扫干净点!别想着偷懒!”

秦彬拄着扫帚,站在庭院中央,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尽管肺部依旧灼痛,但这空气远比诏狱那污浊窒息的气息要好得多。

他抬头望了望四方宫墙圈出的、灰蒙蒙的天空,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和禁锢感油然而生。

他开始扫地。

动作极其缓慢,每一个弯腰、挥动扫帚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并引发背部伤口和全身肌肉的抗议。竹扫帚刮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虚弱的汗水就浸湿了他单薄的赭衣内衫,与高烧带来的燥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冰火交加的难受感觉。

但他没有停下。这机械性的、简单的劳动,反而某种程度地占据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从无休止的痛苦和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仔细地将积雪扫到院墙的角落,露出底下湿润深色的石板。

过程中,偶尔有负责其他杂役的低等太监或宫女从院门外经过。

他们会好奇地放慢脚步,向院内张望几眼,目光落在那个穿着罪奴服饰、脸色苍白得吓人、动作迟缓却异常专注地扫着雪的清瘦身影上。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就是他?秦家的……” “啧啧,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听说在诏狱里走了一遭,居然没死……” “小声点!别惹麻烦……”

那些目光和议论,如同细小的针尖,刺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他恍若未闻,只是更加专注地盯着地面,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扫帚和那一小片需要清理的区域上。仿佛这方寸之地的积雪,便是他此刻世界的全部。

小栗子在一旁看着,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许是天气太冷,嘟囔了几句,缩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秦彬得以独自一人,留在这空旷的庭院里。

扫雪的过程,也成了他观察这处新环境的机会。

他注意到院墙的东南角有一处小小的破损,砖石有些松动。他注意到那棵老槐树虽然半枯,但主干似乎还有些生机。

他注意到对面看守住的房间窗户纸破了一个洞……所有这些细微的、不起眼的信息,都被他默默地记在心里。

身体的痛苦依旧鲜明,高烧让他的视线偶尔有些模糊。

但在这寒冷而相对自由的空气中,在这单调重复的劳动中,他那被酷刑和病痛几乎摧毁的意志力,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草籽,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尝试着重新凝聚。

扫净最后一抔雪,他将扫帚倚在墙边,扶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着。庭院变得整洁了些,虽然依旧破败,却有了几分人迹。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四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活下去。至少,要先活下去。

在乾西五所这处冷僻院落的日子,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规律。

每日,小柱子会按时送来粗糙简单的饭食和必需的清水。小栗子则负责监督他干活,并按时向李德全汇报他的“表现”。

大部分时间,秦彬被要求打扫这处小院以及附近一小段无人行走的宫道。工作不算极其繁重,但对于一个伤势未愈、持续低烧的病人来说,依旧是不小的负担。

他动作缓慢,但异常仔细,从不偷奸耍滑,也几乎从不与小栗子交谈,沉默得如同一个影子。

小栗子起初还严加看管,时常冷嘲热讽,但久而久之,见秦彬除了干活便是回到那间冷屋蜷缩着,既无异常举动,也无任何人前来探视(或找麻烦),便也逐渐懈怠下来,常常躲回自己屋里取暖偷懒,只要秦彬按时完成指派的工作,便也懒得时刻紧盯。

背部的伤口在那些劣质伤药和自身顽强的恢复力下,终于开始缓慢结痂,不再持续化脓,但依旧脆弱,瘙痒和刺痛交替出现。

高烧也渐渐退去,转为一种持续的、消耗性的低热和虚弱,咳嗽减轻了些,但并未完全停止。身体状况依旧很差,但至少,不再像刚出诏狱时那般濒临死亡。

这日清晨,小栗子揣着手指派活计,或许是觉得日日扫雪有些腻烦,又或许是得了上头的什么吩咐,他斜眼看着秦彬,道:“今儿个别扫院子了。跟我去趟‘故纸堆’那边。”

“故纸堆”是宫里人对一处闲置旧书库的戏称,位于乾西五所以北更偏僻的角落,里面堆满了历年积存下来的、无关紧要的陈旧文书、账簿以及一些淘汰下来的、不成套的书籍。

平时少有人至,只有偶尔需要处理废旧纸张或者查找某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档时,才会有人过去。

秦彬沉默地跟上。穿过几条愈发荒凉寂静的宫道,来到一处院门虚掩、门前石阶都长了青苔的小院。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库房很大,里面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排列得有些拥挤,上面堆满了各种卷宗和线装书,许多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地上也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捆扎起来的文书,空气滞重而沉静。

“喏,就这儿。”小栗子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上头吩咐了,要把这边墙角这些散落的旧书整理一下,捆扎好,搬到那边角落去垛起来。动作快点,这鬼地方冷死了!”

交代完,小栗子便迫不及待地退到了门口,缩着脖子揣着手,显然不愿在这满是灰尘的地方多待。

秦彬站在库房中央,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一排排沉默的、承载着时光和文字的高大书架,落在那些散落在地、纸页泛黄卷曲的书籍上。

一种极其熟悉而又遥远的感觉,如同沉埋地底的种子骤然感受到了一丝春雨的气息,猛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荡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

墨香。尽管被浓重的霉味掩盖,但那独特的、由松烟、胶、以及岁月共同酿造出的气息,依旧固执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他曾是翰林院编修,每日与青灯黄卷为伴,与墨香书香为伍。父亲的书房更是他自幼流连忘返的天地。手指抚摸书页的触感,目光流连于文字间的愉悦,思考与先贤对话的宁静……

那些记忆瞬间汹涌而来,带着几乎令人心痛的清晰度。

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伸出因为近日劳作而更加粗糙、却依旧能看出原本修长轮廓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一本散落在地的《资治通鉴》残卷上的灰尘。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

泛黄脆弱的纸页,清晰古朴的刻板字迹,微微凹陷的印刷触感……一切都如此熟悉。他甚至能依稀辨别出这是哪个书坊的刻本,大约刻于哪个年代。

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暂时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忘记了看守在门外的小栗子。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以肆意徜徉书海、与古今智慧对话的时光。那是他身份的一部分,是他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拿起那本残卷,下意识地想寻找破损之处,想看看是否需要修补,想翻阅一下内容……就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滴清水。

“喂!磨蹭什么呢?!”

小栗子尖厉不耐烦的呵斥声如同冷水,猛地从门口泼来,瞬间击碎了那短暂的、虚幻的宁静。

“让你整理捆扎!谁让你乱翻看了?!这些也是你这罪奴能碰的?还不快点干活!想偷懒是不是?”

秦彬的手指猛地一僵,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从那本书上缩了回来。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失落。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和投入,让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他不再去看那些书的内容,不再去嗅那令人心碎的墨香。他开始机械地、沉默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籍收集起来,按照大小粗略分类,然后用准备好的麻绳紧紧捆扎。

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迟缓和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只是,在搬运那些沉重的书捆时,他的手指总会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在粗糙的纸张边缘停留一瞬。

而在小栗子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目光会飞快地扫过某些书脊上的名称,或是某页偶然翻开的、惊鸿一瞥的熟悉句子。

《左传》……《史记》……《论语集注》……

每一个熟悉的书名,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他心上。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沉默地整理、捆扎、搬运。灰尘沾满了他的头发、脸颊和赭衣,汗水混合着灰尘流下,在后背结痂的伤口处带来一阵阵刺痒。

他累得几乎虚脱,咳嗽声不时在空旷的库房里响起。

但当小栗子终于不耐烦地宣布可以回去了的时候,秦彬最后看了一眼那堆被整理好的、依旧沉默的书籍,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充实感。

仿佛在这片精神的荒漠里,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小片被深深埋藏的、或许永远无法触及、却真实存在的绿洲。

在“故纸堆”库房的劳作似乎成了某种开端。

自那以后,小栗子指派给他的杂役,偶尔会涉及到一些与旧文书、书籍整理相关的轻省活计,有时是再次去那处库房搬运清理,有时则是被派往宫中其他一些存放非机密文牍的偏僻院落进行洒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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