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深闺梦

他缓步走了过去。玄色大氅的衣摆拂过院内未扫净的积雪,未曾发出丝毫声响。

他停在门前,并未立刻进去,只是透过门缝,静静地望着屋内。

昏暗的光线下,可见秦彬蜷缩在冰冷的板铺上,身上盖着那床灰暗潮湿的薄被,身形消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唇瓣却干裂苍白,渗着血丝。

他深陷在枕中,眉心因痛苦而紧紧蹙着,长睫不住颤抖,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出胸腔深处不祥的杂音。整个人透出一股浓重的、濒临破碎的脆弱感,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彻底消散。

周澹然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许久。

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冰冷的庭院地面上,如同沉默的审判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无怒无嗔,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在昏暗的光线里,折射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幽光。

那目光里,或许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困惑。

这个罪奴,这个仇人之子,明明已被他踩入泥淖,经受酷刑,病困交加,为何还能如此顽强地吊着一口气?

为何那双此刻紧闭的眼睛睁开时,总是带着那种清冷又倔强的光?

折磨他,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快意,反而像是一拳打在浸水的棉絮上,有种莫名的……滞涩感。

他甚至能闻到从那屋里飘出的、混合着病气、劣质药味和冰冷霉味的颓败气息。

良久,他终于微微动了动。并未进屋,只是侧过头,对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侍卫极淡地吩咐了一句,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去传太医。告诉他,朕要这个人活着。”

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吩咐处理一件稍有价值的物品,不要让其过早损坏。

说完,他不再多看屋内那奄奄一息的人影一眼,转身,玄色大氅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步出小院。

自始至终,他未曾踏入那间厢房一步。

小栗子直到皇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敢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脸上已无半分人色,望着那扇依旧半掩的房门,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陛下……竟然亲自来了?为了一个罪奴?只是为了确保他不死?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小栗子简单的头脑,让他彻底懵了。

而屋内,在高烧的迷雾中,秦彬似乎隐约感觉到一道极其锐利、极具存在感的视线曾久久停留于自己身上。

那目光冰冷如实质,刺得他即使在昏沉中也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与战栗。

他极其困难地、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

门外空空如也,只有暮色四合,寒风呜咽。

仿佛刚才那被凝视的感觉,也只是病中另一场恍惚的错觉。

皇帝虽未亲临病榻,但那句“朕要这个人活着”的旨意,却比任何猛药都更迅速地撬动了太医院那架庞大而官僚的机器。

不过半个时辰,一位须发花白、面色红润的太医便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赶到了乾西五所这处僻冷小院。

太医脸上带着惯常的、面对宫闱秘事时的谨慎与漠然,并未因病人身份卑微而有丝毫怠慢——陛下亲自过问的人,哪怕是个罪奴,也容不得闪失。

诊脉、观色、询问症状(主要由战战兢兢的小栗子代答)……太医的动作熟练而高效。

开了方子,留下几包精心配伍的药材,又仔细叮嘱了煎服之法,便告辞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

小栗子不敢耽搁,忙让小柱子按方抓药、生火煎制。

很快,一股浓郁而纯正的草药苦香,便取代了院内原本的霉腐气息,从小厨房里弥漫开来。

汤药煎好,墨黑色的汁液盛在粗瓷碗里,热气腾腾。

小栗子端着那碗药,站在秦彬的房门口,却犹豫了。他脸上不再是平日里的刁钻刻薄,而是混杂着恐惧、猜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

陛下亲自关照……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是天恩,还是……更深沉的算计?这碗药,到底是救命的良方,还是……催命的毒饵?

他想起李总管的阴冷,想起陆指挥使的警告。

在这吃人的宫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万一……这药有问题,经他的手喂下去……那后果……

小栗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最终,他眼珠一转,将药碗塞给小柱子,语气强硬却难掩心虚:“你去!喂他喝下去!仔细着点,别洒了!这可是太医开的方子!”

小柱子憨厚,不明所以,只依言端着药碗进了屋。

秦彬在高热中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靠近,闻到那陌生的、浓郁的草药味。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小柱子端着药碗,笨拙地想扶他起来。

“秦……秦公子,该喝药了……”小柱子小声说道。

秦彬的目光落在那碗浓黑的药汁上。热气氤氲,模糊了小柱子憨实却带着些微紧张的脸。

一瞬间,所有的警觉都在病弱中强行苏醒。

周澹然为何突然派太医来?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真心关切一个罪奴的死活?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背后隐藏着什么?这碗药……真的是药吗?

还是借太医之手,行更为隐秘的灭口之实?陆承恩的警告言犹在耳:“诏狱的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是否等不及他慢慢病死,便要直接……

无数的猜忌和恐惧,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本就脆弱的心脏。喉咙的肿痛和全身的灼热,让他对任何送入嘴的东西都充满本能的抗拒和怀疑。

他看着那碗药,如同看着一碗鸩毒。

但他有选择吗?

拒绝?以什么理由?违抗圣意?更是死路一条。

喝下去?或许是立刻肠穿肚烂。

小柱子见他迟迟不张口,只是死死盯着药碗,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警惕,不由有些无措:“公子……快喝吧,喝了病才能好……”

秦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入肺中,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浑身颤抖,眼角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别无选择。

从来,他都别无选择。

他再次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撑起一点身子。

然后,他伸出手。那只手瘦削见骨,颤抖得厉害,却异常坚定地,接过了那只粗瓷药碗。

碗壁滚烫。浓重的苦味扑鼻而来。

他看了一眼碗中墨汁般的液体,又看了一眼旁边紧张盯着他的小柱子。

下一刻,他仰起头,如同进行某种决绝的仪式般,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极苦,极涩,划过灼痛的喉咙,落入如同火烧般的胃中。

他将空碗递还给目瞪口呆的小柱子,身体脱力般重新摔回枕上,紧闭双眼,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审判。

是生?是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体内除了那药汁的苦涩和原有的病痛,似乎并无其他突如其来的剧痛。

或许……真的是药?

然而,那悬于头顶的、名为猜疑的利剑,却并未因此消失。它只是暂时隐匿,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在这深宫之中,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吞咽,都可能是一场生死考验。

太医署精心煎送的汤药,如同精准的春雨,一滴一滴,缓慢却坚定地渗入秦彬几近枯竭的躯体。

那场焚心蚀骨的高热终于彻底退去,留下的是一个被彻底淘空、脆弱得如同初春薄冰的躯壳。

咳嗽转为深夜里偶尔几声压抑的闷响,背部的鞭伤结起深紫色的硬痂,触碰时依旧会引发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浸入骨髓的虚冷与疲惫,仿佛生命的火种只余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寒夜中艰难闪烁。

他已能勉强起身,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腿脚,完成小栗子每日指派的、那些轻省却依旧磨人的杂役。

动作迟缓得如同耄耋老人,每一个弯腰、每一次抬手,都需耗费莫大的气力,中途不得不停下,靠着冰冷的墙壁或树干,无声地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他的眼神空茫,映不出周遭任何景致,仿佛灵魂已飘离这具备受摧残的皮囊,只在远方冷漠地俯瞰。

小栗子自那日惊见天颜后,态度变得微妙而复杂。

往日的刁钻刻薄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靠近那间散发着病气和药味的厢房,指派活计时也常常隔着院子喊话,语气里少了些嚣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疏离,以及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因窥见某种不可测深渊而产生的恐惧。

宫闱之地,从无真正的秘密。陛下于暮色苍茫中亲临乾西五所那处鄙陋院落、垂询一罪奴病情之事,虽未明发谕旨,却依旧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那波澜不惊、却暗流汹涌的贵戚命妇圈层中,激起了层层隐秘而剧烈的涟漪。

翌日,恰逢月中望日,依宫中旧例,京中有诰命在身的贵妇需入宫向中宫皇后及几位圣眷正隆的贵妃请安。

翊坤宫东暖阁内,温暖如春。紫铜鎏金仙鹤衔芝的巨大熏笼里,上好的银炭无声燃烧,吐出融融暖意,与窗外凛冽的寒冬彻底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百合香,与妃嫔命妇们身上传来的、各式名贵的脂粉香、衣料香柔和地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张富贵温柔、却又无形窒闷的网。

皇后娘娘端坐于上首铺着明黄锦褥的紫檀鸾凤宝座上,身着正红蹙金绣百鸟朝凤吉服,头戴珠翠九龙四凤冠,仪态万方,雍容华贵,接受着下方依序上前叩拜请安的命妇们。

环佩叮当,衣香鬓影,笑语晏晏,一派盛世升平、母仪天下的景象。

苏婉卿身着符合其夫君品级的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纹命妇朝服,坐在后排靠窗的位子上。

她低垂着眉眼,姿态恭谨柔顺,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于膝上织金锦缎的裙面,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就的淡淡蔻丹,在袖口的微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她那精心描画过的远山黛眉间,似锁着一缕难以化开的轻愁,宛如白玉微瑕。交叠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透露出这完美仪态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不宁。

周遭几位相熟的贵妇正低声交谈,刻意压低的、如同莺啼燕语般的说笑声中,不时飘来一些零碎的、却足以刺人心魄的词句。

“……听说了么?昨儿个黄昏,万岁爷竟去了……乾西五所那边……”

“嘘——慎言!这等事也是能浑说的?怕不是以讹传讹……”

“千真万确!王公公家的干儿子亲眼瞧见的銮仪……虽未大张旗鼓,但那阵仗……”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位……可是钦定的罪奴……”

“天心难测啊……许是忽然念起旧日秦家……”

“旧日情分?呵,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依我看,怕是别有用意,或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那些压低的、暧昧的、带着猎奇探究与一丝隐秘恶意的议论,像无数细密冰冷的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地扎入苏婉卿的耳中,直刺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她知道她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那个名字,那个曾与她青梅竹马、名字一度被母亲含笑提及、如今却成为禁忌、带来无尽恐慌的名字,连同昨日那桩匪夷所思的“圣驾亲临”,已然成了这深宫贵妇们奢华无聊生涯中,最新鲜、最刺激的谈资。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粘湿的手死死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富丽堂皇的暖阁景象微微模糊、晃动,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眼前浮现的是许多年前,京华灯市如昼的上元夜。

那个身着月白杭绸直裰、外罩宝蓝缕金云纹披风、手持一柄玉骨描金扇、眉目疏朗、言笑清湛的少年郎,正微微俯身,将一盏精巧的莲花灯递到她手中,灯上映出他温润含笑的眼眸,和着她那时如擂鼓般的心跳……

曾是母亲口中赞不绝口的佳婿人选,也曾是她深闺梦里一抹羞涩而明亮的期待。

而如今…… 血色诏书,抄家灭门,铁链加身,赭衣罪奴……还有昨日那石破天惊、却又吉凶难料的“探病”……

他怎么样了?病得究竟有多重?那般清贵骄傲、诗书浸润出来的人,如何受得住诏狱的非人折磨、又如何熬得过这宫苑的酷寒萧索?

陛下此举,究竟是突如其来的、深不可测的“仁慈”,还是……另一种更为残酷、更为折磨人的手段?

汹涌的担忧、蚀骨的恐惧、尖锐的怜悯、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却日夜啃噬心灵的愧疚……种种情绪如同疯狂的藤蔓,将她的心脏层层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出血来。

她端坐在这暖香馥郁、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穿着华美的命妇服制,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每一寸肌肤都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若有实质的探究目光,每一刻都如同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

一位与她家世相当、素来因些微利益纠葛而有些口角嫌隙的刘夫人,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失神与苍白,用一柄缂丝牡丹团扇半掩着面容,轻笑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传入苏婉卿及邻近几位夫人的耳中:

“哟,苏夫人今日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这般苍白,眼底还有些青影?可是昨夜不曾安寝?也是,这宫里近来风波不断,又是落雪又是寒风的,难免扰人清梦。

“要我说啊,有些陈年旧事、故人踪迹,该抛开的就得早早抛开,死死攥着不放,不过是徒惹烦恼,一个不慎……怕是还会引火烧身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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