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归死寂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细若游丝,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蜿蜒攀升,最终消融于雕龙画凤的繁复穹顶之下。

紫檀木案上,奏章堆积如山,明黄的缎面在灯烛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周澹然朱笔疾书,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这方天地里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节奏。

秦彬垂首立于御案三步之外,如同泥塑木雕。

他极力控制着呼吸的幅度,使之轻缓、绵长,几乎微不可闻。他扮演着一件器物,一方活着的砚,存在的意义仅为帝王手边那盏需要研磨的墨。

他的手指浸在微凉的墨汁里,握着那块上好的徽墨,沿着砚台边缘,一下,又一下,划着圆,力道均匀,墨汁渐浓,散发出清苦的香气。

这寂静比诏狱的哀嚎更令人胆寒。

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并非时时直视,却如芒在背,无处不在。

周澹然的视线偶尔会从奏折上抬起,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落在他因长期浆洗和冻伤而显得红肿粗糙、却依旧能看出原本修长骨节的手上,落在他随着研磨动作而微微起伏的、单薄得近乎脆弱的肩线上。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剥离式的探究,仿佛要透过这具温顺的皮囊,窥见内里跳跃的、不屈的魂灵。

秦彬的脊柱挺得笔直,维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仪态,即使这姿态需要消耗他本就不多的体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抬手去擦。

连日的惶恐、病后的虚软、以及此刻高度紧绷的心弦,都在透支着他的精力。

他能感觉到袖中的手臂在轻微地颤抖,只能靠极大的意志力压制,将所有气力都灌注于持墨的那只手上。

周澹然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随意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轻响。

这声响让秦彬的心跳漏了一拍。皇帝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向后靠入龙椅,指尖轻揉着眉心,目光却未曾离开下方的罪奴。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玩味的、近乎残忍的耐心。

“墨浓了。”忽然,周澹然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秦彬动作一顿,立刻停了下来,喉结微动,声音干涩:“是。罪奴知错。”他欲将墨块稍稍提起,调整力度。

就在这一瞬,或许是因为心神俱疲下的片刻恍惚,或许是因为指尖的颤抖终于突破了意志的封锁,他提起的手肘不慎撞到了御案一角。

力道并不大,却足以让案头那方价值连城的端溪紫石砚猛地一震。

砚台沉重,并未翻倒。

但里面方才研好的、浓稠的墨汁,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而激荡起来,一股深黑的墨液泼溅而出,如同绝望的泪,倏地洒落在摊开在一旁的、刚刚批阅完毕的一封明黄奏疏之上。

“啪嗒”一声轻响,墨滴砸落,迅速晕染开来,污了一大片工整的字迹,连同那鲜红的朱批,一同被吞噬殆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秦彬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枝头的残雪更白。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骤然冰冷、凝滞的声音。他猛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罪奴万死!”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

侍立在角落里的两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跟着跪倒,浑身筛糠般抖动,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缝里去。

御书房内死寂无声。

只有那不断扩散的墨渍,如同丑陋的伤疤,狞笑着盘踞在代表至高皇权的奏章上。

周澹然缓缓地、缓缓地坐直了身体。他盯着那被污损的奏章,目光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方才那片刻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出神与探究,瞬间被滔天的怒意所取代。

这不是简单的失仪,这是对君权的亵渎,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至少,在他眼中是如此。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那沉默,却比雷霆咆哮更为可怖。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压缩得让人无法呼吸。

良久,他抬起眼,视线落在伏地不起的秦彬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缓缓刮过秦彬微微颤抖的脊背。

“万死?”周澹然轻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森寒,“朕看你,是活得……太不耐了。”

他站起身,玄黑色的龙袍下摆拂过案角,带起一阵冷风。

他一步步走下御座,靴底敲击金砖,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每一步,都似踩在秦彬的心尖上。

他在秦彬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如同神祇俯视蝼蚁。

秦彬能感受到那迫人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龙涎香和帝王独有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他紧闭着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周澹然弯下腰,冰凉的、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猛地攥住了秦彬的下颚,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强迫他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秦彬的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惧,以及惊惧之下那深埋的、猝然暴露于强光下的屈辱与绝望。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被掐住的地方却迅速泛红,显出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

周澹然的眼中,则是翻涌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被冒犯了的掌控欲。

他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着这张脸,这张即使布满恐惧也难掩清俊轮廓的脸,这张总是能莫名牵动他情绪的脸。

“朕给你的些许宽容,”周澹然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不是让你用来……懈怠和冒犯的。”

他的拇指粗暴地擦过秦彬的下唇,那力道带着明显的侮辱意味,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红痕。

“看来,掖庭的苦,诏狱的刑,甚至前几日的杖责……”他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在秦彬冰冷的脸上,话语却比刀锋更利,“都还没让你真正学会,何为规矩,何为……敬畏。”

秦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下颚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从喉间挤出破碎的音节:“陛下……恕罪……”

“恕罪?”周澹然猛地甩开他,仿佛沾染了什么污秽般,取过一旁太监战战兢兢递上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李德全。”

一直屏息守在殿外的太监总管连滚爬爬地进来,扑跪在地:“奴才在!”

“看来,秦公子是忘了宫里的规矩。”周澹然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带下去。就在殿外庭中,让他好生‘回想回想’。让宫里的人都看着,御前失仪,是个什么下场。”

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广场,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寒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吹起零星雪沫,也吹动了广场四周悄然聚集的、越来越多宫人的衣角。

消息像插了翅膀,飞遍宫闱。那个曾惊才绝艳、如今跌落泥淖的秦家公子,又一次触怒了天颜,即将在御前庭中受刑。

好奇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麻木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网中央是那个被强行按倒在冰冷地面上的单薄身影。

秦彬被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押着,跪伏在坚硬的石板上。赭色的罪奴服在恢弘的宫殿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雪地上的一滩污血。

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求饶,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烙铁般烫在他的背上,能听到周围压抑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种公开的羞辱,远比私下的杖责更令人绝望,它旨在彻底碾碎一个人的尊严。

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高声宣唱着秦彬的“罪状”——御前失仪,污损奏章,大不敬。

每一条,都足以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执行庭杖的是两名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力士,手持沉重的朱漆水火棍。他们得到的是皇帝“好生伺候”的暗示和李德全“务必深刻”的眼神。

“啪!”

第一棍落下,沉重而闷实,击打在腰臀之间。剧烈的疼痛猛地炸开,穿透单薄的衣物,直刺筋骨。

秦彬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牙关瞬间咬紧,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硬生生将一声痛哼咽了回去。

“啪!啪!”

第二棍,第三棍接连落下,节奏冷酷而均匀。

每一下都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在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疼痛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

额角的冷汗瞬间沁出,汇聚成滴,沿着他紧绷的颌线滑落,砸在身下的石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死死咬着牙,手指蜷缩,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另一处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维持那可悲的、仅剩的清醒。不能出声,不能示弱,更不能求饶。

这是他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周围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只剩下棍棒落在□□上的单调而可怕的声音,以及寒风吹过庭院的呜咽。

一些胆小的宫女早已别开脸,或低下头,不忍再看。

云舒躲在远处廊柱的阴影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看着那个曾经清朗如月、如今却在杖下辗转的身影,只觉得心如刀绞。

瑞王周沐辰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廊下,披着厚厚的貂裘,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闲适,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码。

只有偶尔微微眯起的眼睛,和那略略收紧的指尖,泄露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情绪。

林阁老恰于此时奉召入宫议事,途经此处,见此情景,脚步猛地一顿。

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看了一眼庭中受刑的秦彬,又望了一眼紧闭的乾清宫殿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摇了摇头,加快脚步离开,背影竟有些佝偻。

“啪!啪!啪!”

杖责还在继续。

秦彬的意识开始模糊,疼痛似乎已经麻木,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能感觉到身后早已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浸透了衣物,粘稠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落杖都带起新的血肉。

就在他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乾清宫那扇沉重的殿门,忽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是一角玄黑的龙袍,和一双深不见底、冷若寒星的眼眸。

周澹然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庭中的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快意,也无怜悯,如同在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他的目光穿过寒冷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秦彬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却仍死死压抑的侧脸,捕捉到他咬破的嘴唇,捕捉到他身下那渐渐洇开的、触目惊心的暗红。

那目光停留了短短一瞬。

然后,殿门悄无声息地重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仿佛帝王的惊鸿一瞥,只是为了确认这惩戒的“成效”。

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与侮辱。

秦彬在意识涣散的边缘,莫名地感受到了那道目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冒出,竟比身上的伤痛更让他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十数杖,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李德全终于抬了抬手。

力士停了下来。

秦彬瘫软在冰冷的石板上,气息微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鲜血在他身下漫开一小滩,红得刺眼。

“陛下开恩,暂且记下余下的。”李德全尖声道,“拖下去!好生看管,别污了宫里的地!”

两名侍卫上前,粗暴地将秦彬架起。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双腿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离了这片浸满屈辱与痛苦的广场。

寒风依旧,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却吹不散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与恐惧。

秦彬是被扔回那间乾西五所偏僻小院角落的庑房里的。

身体砸在冷硬的板铺上,牵动了身后的伤,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过去,却又顽强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门外落锁的“咔哒”声清晰传来,随后,脚步声渐远,世界重归死寂。

黑暗如同潮水,温柔却又冰冷地包裹住他。

他趴在粗糙的被褥上,一动也不能动。

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背臀处的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血腥气混杂着尘土味,充斥着他的鼻腔,提醒着他方才经历的残酷。

额头的冷汗早已变得冰冷,粘湿了散乱的鬓发。

屈辱感并未随着刑罚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钻入骨髓。

周澹然那冰冷的目光,李德全那尖刻的嗓音,围观者那些形形色色的眼神……

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紧闭的眼前晃动。公开的庭杖,摧毁的不仅是他的身体,更是将他仅存的一点体面,彻底剥蚀殆尽。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脸埋入带着霉味的褥子里,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抽动。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助与愤怒。指甲深深抠进木板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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