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被眼前高了自己半个头的女人轻松支住,玉荷乍然撞进一双凌厉的凤眼,自心底上涌的恐惧让她她下意识闭嘴。
她薄唇轻颤,缓慢移动目光,看到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庞时,更是惊诧地睁大双眼。
“从简,你来瞧瞧,”小巧的下巴被冷若冰霜的女人捏紧,玉荷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僵直着身体听她继续说,“这宫人,可是模样与吾相像?”
从简哪里敢回答这问题,只是柔声道:“娘娘息怒,臣从未见过这小宫人,想必她从前只是个负责偏远宫室洒扫的,自己和身边人都未有幸见您一面的。”
一声“娘娘”入耳,玉荷明白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心跳停了一瞬。再次反应过来时,她已不由自主地双膝落地,惨白的脸低低地埋了下去:“奴、奴有罪……”
她身形本就瘦弱,如今因受惊而颤抖,更显伶仃可怜。
贺蕴珠冷冷嗤笑一声,接过内人递来的帕子,仔细擦过与外人有过接触的指尖。“能把此人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也是不易。顾听棠,入宫近一年,你比从前有了不少耐心。”
她用完,便毫不留情地把精致柔软的素色帕子丢在脚下,一步一步走向捂着小腹、面色惊恐的顾听棠。
“把这宫人留在身边使唤,你的胆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大。”贺蕴珠一字一顿,“借着她羞辱我,很有意思么?还是说,赵淮宴对她的宠爱,已经足以让你忽视我的存在?”
听到这儿,玉荷猛地抬头看向顾听棠。见顾听棠眼神飘忽,没有一丁点儿保护自己的念头,她心神俱颤,绝望地闭上双眼。
怪不得……怪不得人人都道官家对娘娘一往情深、可又对她情有独钟、温柔以待;怪不得顾美人会常常对自己露出那种充满羞辱之色的深情、可又不敢对她真的做什么;怪不得皇后娘娘方才的模样那么骇人可怖,仿佛要吃了她……
玉荷不是傻子,她很清楚——自己是最弱势方,他们三个人中,随便一人不高兴,自己的命便保不住了。
生为奴婢,就是命如浮萍,生死忧乐,全都由不得自己。
玉荷的额头紧紧贴着地上绒毯,数滴清泪无声落下。
“你还当自己是顾家的女儿么?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我若真想杀了你,你和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分别。”贺蕴珠对她身下的隐隐渗出的血液视而不见,只缓缓握住她纤细的脖颈,不断用力。
在场的众人都吓白了脸,可都不敢上前阻拦。唯有从简还算镇定,她强行遮住自己的惊慌,力道不轻不重地拦住贺蕴珠,更加轻声细语:“娘娘,顾美人死不足惜,可她腹中还有皇嗣,这更是您和官家的孩子啊。”
被从简提醒,贺蕴珠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她慢慢松手,骤然得到空气的顾听棠马上软了身子,咳嗽着大口呼吸。
喧闹声也在此刻从门外传来。
“官家至——”
凌乱的脚步接踵而至,威严而紧绷的面皮之下藏着慌张,赵淮宴领着乌泱泱一众人马赶到应兰阁,将众阁之首塞得满满当当。
看眼前景没自己想象得那样不堪,赵淮宴松了口气,也稍稍放心。他开口,顺便拉住贺蕴珠的手腕,想要把人带走。
“珠珠,你先冷静下来。咱们先回坤宁殿,你听朕好好说……”
贺蕴珠没动,只是瞥他一瞬,眼底凉意不减丝毫。下一秒,那只没被任何人拉住的手狠狠落到赵淮宴侧脸,不留余力地发出清脆声响,震耳欲聋。
这一次,连同张行安与从简,众人全部跪下。
“娘娘息怒!”
太医刚刚赶到,便看到这惊人一幕,他双眼发黑,却又在下一刻瞥见顾听棠裙上的血液。嘴角抖了抖,眼中闪过挣扎。最后,他干脆咬咬牙,向帝后二人深深一躬身,“臣请罪。”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拉起被吓软腿的小徒弟,又低声指引内人把顾听棠扶进内室。
耳边还有耳鸣,赵淮宴突然感到了茫然,但他很快从中抽身。他竭尽全力才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下来:“皇后身子不适,送她回坤宁殿。”
梨霜心惊胆战地垂首捧上热巾帕:“官家……”
赵淮宴没接,“好好看着顾美人。”
梨霜再次抬头时,已经不见了皇帝。
*
坤宁殿中,众人被尽数遣散,只留贺赵二人。
“贺蕴珠!”赵淮宴语中难掩气愤,开始和她算账,“方才在应兰阁你又发什么疯?众目睽睽之下,你怎能……”
“我看发疯的是你!”贺蕴珠冷笑,仰起脸直视对面人。如冰的目光狠狠剜他,她的语速很快,声音也响。“赵淮宴你是不是有病?你是把我当成死人了么?找了个和我有几分相似的内人宠幸,这也就罢了,可你让她继续伺候顾听棠是什么意思?!”
被准确点中心虚事,赵淮宴原本的怒火被瞬间扑灭,语气也弱了不少,重新温和下来,“对,珠珠,此事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吧?朕是皇帝,天下之主、你的夫君……”
他说着,腰板渐渐挺直,可话还没说完,就再次被对方抢了白:“赵淮宴你别扯这些!初初成婚时,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敬我;结果呢,又是办选秀又是找替身,到了今日,竟还让那女人去做一个伺候顾听棠的小小宫婢,由着顾听棠借她羞辱我!”
说到自己格外在意的地方,浓重的被辱感再次反扑,让愤怒变成了委屈。贺蕴珠双目泛红,朱唇紧抿,“你打了我的脸,我打你一下又怎么了?”
刚开始听着,赵淮宴本想就“初初成婚时”控诉贺蕴珠与慕澈之拉扯不清,告诉她“是你不忠在先、才默许我去选秀”、“是你不顺从我、我才去找替身”;可听到她最后的委屈、看到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不满又诡异的褪下了。
寂静宫室中,身姿颀长的两人对视,亦是对峙。
末了,赵淮宴率先低头——他主动向贺蕴珠走近一步,默默牵起她的手。贺蕴珠撇过脸去,胸口起伏几下,恨恨甩开。
赵淮宴只叹不气,继续牵住。贺蕴珠依旧是丢开他。
“珠珠,是朕错了。是朕思虑不周,是朕当初喝醉了鬼迷心窍,是朕一时不察、未看出顾美人的险恶用心,才让你受了委屈。”
赵淮宴依旧不气馁,为她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柔声哄着。而这一次,贺蕴珠没躲。
“你说怎么办,接下来朕就怎么办,好不好?”
最终目的达成,贺蕴珠垂下眼帘,收回眼泪,语气犹是不满:“把那个宫人交给大娘娘处置,至于顾美人……无论她的孩子有没有保住,她都只能是美人。”
赵淮宴不假思索地答应,“自然可以,都听你的。不仅这一次生子她只做美人,往后朕也不再给她晋位。珠珠,这样可好?”
听到令自己满意又心凉的回答,贺蕴珠一言不发,只无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看怀里人安静下来,面上好像还有委屈,赵淮宴又把语气放软:“珠珠,此事真的怪不得朕。若不是她们两个蓄意迷惑,朕又怎么可能喝下催.情.酒,辜负了你?你与顾美人自幼相识,想来也知道她并非善类……”
听他从各个角度为自己辩白解释,贺蕴珠心头的火又剧烈翻涌起来。
赵淮宴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当好皇帝,就是因为他看事情的眼光毒辣、想法透彻入里,不会为底下人的三言两语、乔装作伪所惑。
读过无数兵法圣贤书的他、切身经历过皇位争夺的他,如今居然会被顾听棠和玉荷这两个“坏女人”迷惑?
他说这话,自己便不觉恶心么?
顾听棠不是好东西,拥有最高权利、默许这一切发生的赵淮宴更是个贱人!
五脏肺腑怒火滔天,可贺蕴珠却只能拼命忍耐——今日当着众人面的一巴掌,已经是赵淮宴如今的承受极限了。她若再说什么话、再做一些出格之事,后果不堪设想。
愤怒还是不可避免地化为无力,淡淡的绝望感又席卷自己。贺蕴珠闭上眼,松开了被攥皱的精致衣袖。
算了。
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
安抚好贺蕴珠,赵淮宴马不停蹄地去了慈宁殿。
太后一看到皇帝面上的红肿便皱起眉头,低声让贴身女官叫了冷水,又把无关宫人遣退。
“……可还疼?”太后亲手拧了巾帕,将冷帕子敷上赵淮宴侧脸,声音慈爱,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三分担忧心疼。
她其实更想为贺蕴珠开脱,说“珠珠年纪小,难免不懂事”“五哥儿是皇帝,更是她的夫君,合该包容她、爱护她”。但这些话已经说了太多遍,说一次两次赵淮宴会自我反省,可听久了,他心里定会不耐烦,意识到不对劲。
是以,如今的太后也改变了劝人的话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