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林琼芳带着女儿跟独孤明打了一上午感情牌,聊先帝先后劬劳之情,聊表亲间的稚子之情。

如今当着郭水晚的面谈婚娶。

郭水晚早羞得脸颊通红,杏眼流转生辉,期期艾艾望着独孤明。

这样的温柔刀架在脖子上,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心拒绝。

可世间总有那么些不解风情的人。

独孤明眼底寒光一闪而过,凤眼微眯,细狭眼尾冷芒毕现。

他忽然摇头叹息:“安国夫人心思缜密,腹有韬略,若是男儿身必定大有所为,小则出将入相,大则诸侯臣服。”

林琼芳闻言,满面惶恐,当即起身跪下,郭水晚亦吓得小脸煞白,随母亲一道跪地。

“陛下恕罪!命妇一心为陛下着想,许是关心则乱至言语不当,绝无冒犯天威之意!”林琼芳说完伏身磕头不起。

独孤明冰冷话语如寒流侵袭而来:“朕的后宫不劳安国夫人费心。”

林琼芳额头贴着地板,心中惊多于恐,她没想到圣上会如此强硬,他在朝堂上都不拿主意的,政事都交予秦相定夺。

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如果凌若云当上太后,女儿便再无入宫之望,郭家也势必要被打压,她直起上身,直视天子,周身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陛下若独断专行,不顾众议,则百官之心必哀,先帝后之灵亦将不安于九泉之下。”

独孤明冷笑一声,脸色骤然一变,“来人!上笔墨!”

不稍片刻,偏殿便摆了张檀木书案和一把挂灯椅,内侍献上文房四宝。

林琼芳母女俩不明所以,满眼茫然。

独孤明眼睛指了下书案,对林琼芳道:“百官之心必衰中的‘百官’都有谁,劳安国夫人一一写出名字。”

“陛下……”林琼芳愕然。

“写。”独孤明倾身,小臂横撑在膝盖上,居高临下盯着林琼芳,冷声施压,“不写便是抗旨。”

秦方好坐在小木墩上悠然品茗,并不打算上前递上和平阶梯。

这种情况,明显是独孤明平日里装乖孩子,让林琼芳轻敌了,居然敢教皇帝做事,纯属自己找削。

一直羞于言语的郭水晚再也按耐不住,跪行至独孤明脚跟前,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母亲一时失言,陛下恕罪。”

秦方好歪斜着身子,一只胳膊搭在坐榻边沿,静静打量独孤明会作何反应。

郭水晚红泪低垂楚楚惹怜的模样还是让大淫棍独孤明动了恻隐之心,脸色缓和些,声音也不似对林琼芳那般寒冷:“晚儿,你先回府。”

郭水晚摇头,抬手小心晃了晃独孤明胳膊,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无声哀求。

林琼芳见圣心动容,忙磕头:“陛下恕罪!”

独孤明余怒未消,或者就是想借题发挥,怜香惜玉之情转瞬即逝,命宫人将郭水晚扶出勤政殿,准备继续收拾林琼芳。

林琼芳此时方觉大祸临头,脸上从容之色雪山崩塌,求助的眼神递向秦方好。

秦方好手里端着白玉茶盏,拇指摩挲茶盖,觉得林琼芳消息太闭塞了,她大概还不知道昨晚他告云太妃不成反被独孤明杖杀证人一事。

他在想如果这时候找借口开溜会不会有点落井下石。

“安国夫人?”独孤明看着林琼芳,眼神戏谑,像是在提醒她:你不写我可要治你的罪咯!

林琼芳没办法,抖抖瑟瑟站起身,举步维艰走向书案,失神提笔,终是落不到纸上。

这跟让罪犯写作案同伙一样,郭家的作案同伙还能有谁,她总不能把族谱写这上面吧。

秦方好心中给郭家几百号族人默哀片刻,放下茶盏,起身道:“陛下……”

“谁求情都没用!”独孤明无情打断他。

秦方好愣怔一下,他知道没用,他没想求情,他只想回屏风后睡午觉……

被独孤明这么一说,秦方好还怪不好意思说要去睡觉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那…那微臣去帮安国夫人研墨…”

独孤明:“……”

林琼芳:“……?”

秦方好挠着侧额慢吞吞挪到书案前,拈起墨方不情不愿磨了起来,磨快了也没用。

他斜眼瞅着林琼芳持笔的手,这只胆敢给皇帝指点江山的爪子正顿在半空发着细微的抖。

他笃定林琼芳一个字都不敢写。

事穷势迫之际,独孤明大发慈悲给出另一方案:“既然安国夫人一时想不起名单,那就劳烦你帮朕拟一份立太后的册文。”

嗯?

秦方好研墨动作一滞。

立太后?这可不行!

他手头墨条一丢,撩袍跪下:“陛下,奸妃凌氏,无才无德,不安于后宫,妄习吕、霍之风染指朝政,不俱母托天下之范,难居太后之尊!臣恳请陛下三思再三思!”

林琼芳钦佩目光投注秦方好笔直背脊,好小子,当着儿子的面把亲妈骂的一文不值,勇气可嘉!

她暗暗松口气,有人分摊天子之怒,幸甚至哉!

她奋然起身:“陛下,秦小公子骄狂无礼,以下犯上,罪妇这就帮您拟旨降罪!”

秦方好扭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琼芳。

你他妈的?

这个时候不同仇敌忾,还他妈卖我?

皇帝亲妈都骂了,不差这毒妇一嘴:“陛下,安国夫人蔑视天威,屡出出阃①之言,野心昭昭,请陛下将此毒妇打入大牢处以黥②刑,微臣建议在她额头上刻个‘毒’字以儆效尤!”

林琼芳嘴角抽搐,暗道这小痞子真是块做谏官的好料。

独孤明抬手抵在鼻间清了下嗓子,正色道:“秦爱卿说的有道理。”

他望向一脸呆怔的林琼芳,“罪妇林氏,举止无度,言语失当,不知进退,褫夺诰命封号,以示惩戒。”

“……”林琼芳静候半晌,不闻独孤明降罪秦方好,怀着满腹疑云下跪谢恩,“罪妇林氏叩谢天恩。”

失了封号保住全族,算是丢车保帅。

事实证明,她确实太轻敌。

只见独孤明下巴指了下檀木书案:“拟完册文再走。”

“……是。”

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林琼芳后悔莫及。

秦方好这会儿连林琼芳这猪队友的热闹都懒得再看,找借口溜出勤政殿,寻王世文侃大山去了。

翌日早朝,殿头官宣读完立太后册文,郭家一派便跪地不起。

独孤明不理会,他们又跑到勤政殿门口跪了一天。

大暑天跪在日头底下,好几个都挺不住热晕过去了。

秦思道跟独孤明商量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一下把几十号人全办了,办也不是现在办,更不该皇帝来办,他提议把郭水晚纳入后宫做妃。

独孤明深深望着殿角那架豪华纱屏,沉默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秦思道在勤政殿外念完封妃圣旨,郭氏家庭作坊成员似乎还不太满意,秦思道蹙眉警告,圣上已经给台阶了,你们见好就收吧,郭家女入宫之日定在十月初十,喻十全十美之意,圣上亲自选的日子。

言下之意,皇帝对郭家女还是上心的,郭家还有时间争取后位。

一场闹剧下来,郭家终于给女儿要到了后宫门票,云太妃也如愿当上太后,孔归厌纳了妾。

只有相国府,秦方女夫妻不睦,要和不和,要离不离,秦方好告御状不成证人还被杖杀了,弄得秦方好和谢真从此形同陌路。

秦方好憋一肚子火,午休时趁独孤明不备,一脚把他踹下榻。

独孤明略显狼狈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挨这么一下,当下就恼了。

“你……你放肆!”

秦方好根本不想搭理他,一个翻身面朝里,留给独孤明一个冷漠后背。

独孤明喉结鼓动,用力吞咽一口,强压下怒火,耐着性子对秦方好道:“朕知道你心中不快,封妃只是权宜之计,朕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立太后也不会威胁相国府,无论如何,朕都会护你周全。”

说起这个秦方好更来气,蓦地从榻上弹了起来,叉着腰居高临下瞪着独孤明:“护我周全?”

“住口。”独孤明看秦方好这架势就知道他要翻旧账,他有些心虚的后退半步,想要蛮横打断秦方好说话,“你住口。”

秦方好哪能遂他的意,他微微倾身与独孤明对视:“蒹葭馆谁把我打的鼻青脸肿?”

他指着勤政殿中央:“谁在那掐着我脖子,说要拧断我脖子?”

“谁的生母挑唆禁卫军袭击我?”

按时间线,下一笔账是独孤明最不愿面对的,他气急败坏喝道:“别说了!”

“上林苑狩猎!”秦方好用比独孤明更大的声音,“谁的人差点一脚把我踹死!”

独孤明眼眶通红,胸腔大起大伏,唇线紧绷成直直一条线。

他想起那天他背着秦方好回行宫,半边衣衫全是血,秦方好吐的血。

那些暗红色粘稠的血,浸透衣衫,沾在他胸口皮肤上,换衣服的时候,用手一抹,满手鲜血……

直到现在,他还时常梦见秦方好死在上林苑,他手上的血,怎样都洗不掉。

秦方好还在不依不饶细数独孤明的罪行:“我长姐和离是谁设计的?”

这条罪状独孤明不认:“他们夫妻互相猜忌,采信外人一面之词,才会分崩离析,这也怪到朕头上?”

“若是旁人诋毁你另有他人,朕一定会当面问你,绝不会赌气亲近别人。”

秦方好一愣,这人在说什么啊?

但他现在忙着翻旧账,分不出心思细想,继续道:“那云太妃贿赂孔归厌是事实吧?你包庇生母杖杀我的证人是事实吧!?”

“你的证人?”独孤明笑了,“朕问你,如果那书童跟凌宏茂一样当场改口供,说秦方女跟谢真就是有私情,那条丝帕就是秦方女送给谢真的定情之物,你打算怎么办?是打他一顿还是给他银子?”

秦方好睫毛扑棱两下,磕磕巴巴道:“谢真……谢真也可以作证……他不会背信弃义。”

独孤明又笑了:“方好,你长姐和谢真有没有前尘往事你心里清楚,若是那书童一口咬定他俩有私情,你长姐将百口难辩。”

“你以为孔修永夫妇为何敢明目张胆给孔归厌纳妾?云太妃将来怎么帮孔府要回孩子?”

“都指望你口中的‘证人’帮他们作证说你长姐不守妇道呢!”

“朕杖杀书童,一则不给他开口翻供的机会,二则杀鸡儆猴,日后谁还敢拿此事做文章?”

“朕这么做都是在帮你。”

秦方好哑口无言,原地石化。

独孤明叹口气,看秦方好的眼神颇有狗咬吕洞宾的幽怨:“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步步为营,你的对手走一步已经算好了后五步。”

“你要还击就要比对方多算十步,切断对方所有退路,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不过你放心,”他又说一遍秦方好最爱听的话,“朕说过,不会让相国府有事的。”

秦方好撇头,一时想不起独孤明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许是出于被罄竹难书的独孤明教育,他有些恼羞成怒:“你当然不会让相国府有事。”

“我爹在朝堂上给你当盾牌,我母族富可敌国,我娘的嫁妆够秦家锦衣玉食花几辈子,我长姐夫家没有实权,兄长在北疆守边境,我又是个弱不禁风的窝囊废。”

“这样一个既无贪墨之忧不威胁皇权又为你所用的家族,你怎么舍得它有事。”

独孤明沉默不语,秦方好说的这些确实是他不想动相国府的原因。

秦方好被他的默认激怒,四下寻望,抄起榻上一枚金丝软枕砸过去。

独孤明条件反射抬胳膊挡,金丝软枕被拨开撞到博古架,青金蓝八楞弦纹瓶应声掉地,摔的稀烂。

流云在外面听见动静,暗叫不好,这两冤家又打起来了。

流云和一众宫人进偏殿时,就见秦方好站在坐榻上攥紧双拳气势汹汹瞪着独孤明。

“谁准你们进来的!”独孤明偏头,脸色很难看,“出去!”

众人赶忙退出去,独孤明回头,秦方好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盯着独孤明的眼睛冷森森道:“你也出去。”

“方好……”

“出去!”秦方好怒不可遏。

1.阃kǔn:内室,借指妇德。

2.黥qíng:古代在脸上刻字的刑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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