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一名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掀开侧厅帘子探出身来,笑吟吟走上前,道:“小弟回来了。”

秦方好偏头一看,是长姐秦方女,这一家子人都黏黏糊糊,眼见她凑上来,秦方好抬手就要推。

他今天就要撒野,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意料之外,手抬起来没推到人,倒是被他姐一把抱住了胳膊。秦方女歪头看着秦方好,打趣道:“小弟第一天当差,想必是累着了,瞧这小脸都拉成驴脸啦!”

秦方好黑着脸不说话,胳膊暗暗蓄力想将人掀开,又被他姐拽着往侧厅走。秦方好身子本来绷着,被拽得踉跄一下,蓄的力也散了,干脆由她拽着,冷声冷气地问:“爹呢?”

“上朝议事还没回来呢!”秦方女把秦方好拽到侧厅大圆餐桌主位前,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今天庆祝你第一天当差,爹没回来你最大,你做主位!”

说着便知会下人上菜。

秦方好挺意外,他爹上朝天不亮就出门,一般不到巳时就回相国府处理公务,这会儿都过戌时还没回来。

想必是饿坏了,团哥儿和圆圆见下人传菜,都进了侧厅。

团哥儿刚才被推了下也不放在心上,笑着喊了秦方好一声“小舅”。

圆圆没敢喊,慢慢挪到秦方好旁边,抬手想碰碰他胳膊又缩回去,委委屈屈地看着秦方好。

秦方好一路踢这个推那个,戾气消退不少,桌上上了几个菜,他提筷子夹了颗炸丸子送到圆圆嘴边,圆圆乖乖张嘴接了含在腮边,这才笑了,大眼睛眯成两弯弦月,扑进秦方好怀里。

孔归厌扶着方氏也入了侧厅。

秦方好把圆圆抱到腿上坐着,喊了声:“娘,姐夫。”

孔归厌年近不惑,生得英俊伟岸,曾是威震四方的征西大将军,五年前在战场负了伤,左腿落了残疾,有点瘸,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异样,只是再不能领兵征战了,先帝感念其屡立战功,给他个太尉的闲职,又赐了爵位封妻荫子。

孔归厌扶方氏入座,对秦方好道:“听闻小弟今日入宫当差了,恭喜恭喜!”

久经沙场的人身上有股让人望而生畏的肃杀之气,秦方好不敢跟他甩脸,敷衍地笑了笑。

屋外下人传话说老爷回来了。

秦思道带着一身疲累进来,见到几个小辈,呵呵笑了笑:“都来了。”

秦方女见父亲倦色浓重,忙上前去扶他,秦方好也放开圆圆起身让座,秦思道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今日以你为主,你坐着吧。”

说着便在秦方好旁边坐下了,感叹道:“我儿今后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秦方好坐在桌前低着头,眸光空泛,不知在想什么。

华筵琼浆,合家长幼齐举杯敬秦方好。

秦思道身为百官之首,儿子这么一个看门禁军都不正眼瞧的六品小吏,他却十分得意,亲自给儿子倒酒,道:“为父十七岁的时候还在家里背书呢,你已经入宫当差了,前途无量啊!”

“你兄长也是,十六岁便跟着你姐夫上了战场,从此聚少离多。”秦思道叹口气,略微浑浊的眼睛蒙上一层淡淡惆怅,举起酒杯,“好儿,为父祝你前程似锦,直上青云!”

秦方女举杯,还未言语,眼眶先红了,道:“小弟,双亲渐老,姐姐嫁做人妇不便常来探望,你兄长又远在北疆,今后你便是家里的顶梁柱了,来,姐姐敬你!”

团哥儿也端起酒杯,说要以小舅舅为榜样等等,好话不尽。

秦方好的酒一杯接一杯,撂挑子不干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第二天,秦方好一扫昨日烦闷,搜罗了几本小人书放木箱里,抖擞精神又出门了。

庆功宴都吃了,这差事怎么也得混几天,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今日守门的还是昨天那批禁卫军,不过今日没有再颠他的木箱,只将里头的物件翻得乱七八糟,没收了那几本小人书。

有个和秦方好同官阶的小吏也要进宫,跟禁军颔首见礼后,便直直进去了。

秦方好不干了,问禁卫军:“他为什么不用搜身?你凭什么没收我东西?”

“你一个起居郎带这些书做什么?我怀疑书里藏了暗器,要仔细检查。”禁军瞟一眼刚过去的小吏,“至于为什么不搜他,你管得着?”

“你…你仗势欺人!”秦方好指着他的,气得手指发抖。

那禁卫军人高马大往秦方好面前一杵,喝到:“赶紧滚!”

秦方好被喷了一脸口水,扯袖子胡乱擦了擦,气得肝颤,走出几步远又回头,颤手指着那禁卫军,气急道:“你给我等着!”

那几名禁卫军哄然大笑,没收秦方好小人书那名禁卫军在后头挑衅道:“大官人明日记得多带些好东西,我等着检查哩!”

秦方好双目喷火,怒上心头,抡着木箱就要上去干架。

路过的穿宫小太监看了全程,赶忙拉住秦方好,劝道:“小郎官不要冲动,明儿个花点银子打点打点即可,何苦跟他们过不去,每日给你使绊子,岂不耽误事?”

“在皇宫里闹事,若是惊动圣上,那些禁军通了口径,诬你个行刺的罪名,轻则黜官,重则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家眷。”

秦方好这才压下滔天怒火,转身往宫里走,嘴里骂骂咧咧道:“我的银子就是拿去填茅坑,也不用来打点这些狗东西!你瞧着,小爷定要收拾他们!”

一个六品小官,还妄想收拾禁卫军呢?

小太监僵笑着应和。

勤政殿里,秦方好绷着脸跪坐在纱屏后,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收拾那几个看门禁军。

忽地,殿门浩浩荡荡涌进许多宫娥太监,密而有序,迈着小碎步依次散开。

殿内寂静片刻,殿门的天光暗了暗,金冠黑袍的男子跨进大殿,背挺的笔直,带着些少年人的单薄,昂首穿过一众宫娥太监,坐在摞满奏章的案前。

听说皇帝跟秦方好一般大,登基三年还未亲政。

案上的奏章都是秦思道先阅览代笔朱批过,小皇帝再阅。

秦方好想着,那他爹也算半个皇帝了。

随即重重甩了甩脑袋,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要杀头的,他爹定不是把持朝政的奸臣佞相。

那为什么不让小皇帝亲政呢?

秦方好也不知道,他爹不在家人面前议论朝事,别人更不敢在他面前议论他爹。

父亲有交代,天子一言一行都要记录,秦方好提笔蘸墨,从小皇帝进殿到拿起奏折,一一记下。

小皇帝看起奏本便许久不动,秦方好没长性,昨日第一天当差才老实端坐一天,今日本性便渐渐显现。

殿里烛火辉煌,秦方好小心翼翼爬到屏风边,探出半个脑袋去看案前的少年天子。

这惊鸿一瞥给秦方好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乖乖!

这不是上次在巷子里那个白衣小淫棍吗!?

如今他身着金线暗纹黑袍,天威赫赫,与上次翩翩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难怪他自报家门的时候,这小淫棍丝毫不慌。

原来是小皇帝便装出宫寻欢!

震惊过后,秦方好眼珠子转了转,不由窃喜。

现在敌人在明我在暗,这报仇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刀有一时刃,笔有千年锋!

他草草几笔,便能让小皇帝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随即正襟危坐,换了张新纸,开始奋笔疾书,春葩丽藻妙语不绝,二尺宽的宣纸,写了满满两页,犹觉不够,午饭过后,发奋走笔,又写了两页。

有事干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便天黑,秦方好拎着木箱步伐轻快的出了宫,宫门的禁卫军换了一班,没人给他添堵,晚风凉爽,卷去一身疲累,真是个神清气爽。

他当值要等皇帝准备就寝方能退,回到相国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秦思道夫妇早就用过晚饭,这会儿只在前厅等着儿子回来。

秦方好今日格外兴奋,胃口也好,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道:“你们不用等我,快去休息吧!”

秦思道知会下人扶方氏先回房,待她走后,对秦方好道:“好儿差事做的怎样?”

“挺好!”秦方好应道。

秦思道满意地抚了抚胡须。

待秦方好吃完饭,秦思道忽然唤小厮把秦方好的木箱拿来。

秦方好心下一惊,忙问:“父亲这是做什么?”

秦思道:“看看我儿亲笔所书。”

小厮已将木箱放置在桌面,上面有把铜锁,钥匙在秦方好腰间挂着,纸上的东西是秦方好耗尽毕生所学积累的奇词瑰句,他爹看了指定要气得掐人中。

“爹,儿子根基薄弱,笔路荒芜,书录繁冗,等我再精简抄录一份给您看!”说着将箱子抱在怀里,“更深夜重,爹先回去休息吧,我整理好之后再给您看!”

秦思道点点头,道:“你所书所录将来是要载入帝志的,落笔缀墨要言简意赅,字迹要工整,书稿每隔三日上秘书省存一回。”

秦方好神情肃然,郑重点头,道:“儿子记住了。”

回到自己院里,秦方好找了个角落将今日呕心沥血所作统统烧了。

鲁莽了,他刚刚上任,父亲定会多关注些,且书稿交到秘书省,史官还要梳理一遍,挑有意义的事件载入史册,若自己写的和上一任起居郎所书出入太大,定会生疑,须慢慢来。

翌日清晨

秦方好换了个大一点的木箱,铺装好文房四宝,又放了一包酥糖,一包点心和几本小人书进去,塞得满满当当。

到了宫门口,那燥眉圆眼的禁卫军手持长枪立在门前,见到秦方好,像鬣狗见着落单小兽一般,咧嘴笑起来。

秦方好拎着木箱,迈着大八字步上前站定,也笑。

那禁卫军就要夺他的箱子,秦方好把箱子藏到身后,问:“干什么?”

禁卫军扬起下巴,道:“例行检查!”

话毕扯过秦方好就要抢他手里的箱子,几个当值的禁卫军都在旁边偷笑,等着看好戏。

秦方好长腿一跺,大喝道:“大胆!”

那禁卫军一愣,随即挑眉讥笑道:“哟!有脾气了!”

秦方好正色道:“我这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机要,连当今天子都不可查阅,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查阅朝廷机要!”

他前两日谨小慎微,全然忘了这一出,昨天晚上才想起,皇帝都不能看的东西,他禁卫军凭什么看?简直大胆!

禁卫军没料想他今日如此强势,偏偏说辞又无法反驳,只能瞪着他,气得胸腔大起大伏。

“瞪什么瞪!”秦方好指着宫门里,“不然咱们上殿前说说理去!”

禁卫军自然不敢闹到殿上去,也不让秦方好讨着便宜。

搜身的时候,两名禁军左右架着秦方好胳膊,那圆眼禁军摊开掌暗暗使劲在秦方好身上拍打,肚子上还抡了几拳头,痛得秦方好直吐气。

上身搜完,又撩起秦方好的衣摆,弯钩般的利爪便往他跨下掏——

啊!!!

一声粗粝惨叫,穿过重重门洞,响彻丹墀大殿,惊动天子百官,纷纷朝殿外张望。

宫门口,那名燥眉圆眼的禁卫军此时五官扭作一团,右手手腕被一只生铁老鼠夹咬住,锋利的锯齿嵌进皮肉,鲜血直往外涌。

谁能想到这个窝窝囊囊的六品小官,竟然在跨下绑了只老鼠夹!

秦方好揉着肚子,笑容狂恣,道:“本来想夹勤政殿的老鼠,没想到夹到狗爪子了!哈哈哈!”

说罢拎起小木箱,抬高晃了晃,道:“这箱里装了好些好玩意儿呢!可惜军爷无福享受!”

那圆眼禁军失了一瘫血,嘴唇都没了血色,哪有力气跟他拌嘴,倒是一旁的禁卫军气不过,抡了长枪就要去拿秦方好,手上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手里的长枪锵啷落地。

“嘶!”手掌上没有一点伤口,却刺痛难忍,禁军摊着手掌,瞪着秦方好,“这是怎么回事!”

秦方好做了个鬼脸,森森恐吓道:“我在衣袍上撒了剧毒,三日之内没有解药,中毒处便会溃烂成白骨!”

“你!”眼下救人要紧,只能看着秦方好大摇大摆走进去。

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秦方好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入了勤政殿,将酥糖和点心摆在书案上,盘腿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看小人书,想着明日再带壶好茶进来。

他这差事其实很清闲,小皇帝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奏章,只偶尔唤宫娥续茶水。

小人书翻了一页又一页,秦方好的眉头越拧越紧。

“陛下。”

秦方好抬头望去,殿中央站着个高大的男人,行过礼后径直走到小皇帝身旁,附耳与他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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