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眸子凝在病人怔愣的脸上。谢林川的表情柔了柔,语气无奈:“……败给你了。”
“不用打针了么?”木生眨了眨眼睛。
“去医院检查一下,郑平说可以不打,以后就不打了。”谢林川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取了件厚外套将他裹严:“总打针也不好,你血管会疼。”
这些日子他们住平关山,木生固定行动线为医院、家、甜品店和不远处十字路口的大型超市。谢林川眼里他去医院打针比天大,沈怀真结婚、宋子仁安葬、邵祁家属认领尸体时坚持向调查局索要赔偿,都没有木生打针来的重要。
他知道,木生不是因为那些药物才活下来的,他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时间没到。
可他总是想木生在附院的那次坠楼。他救了他一次,谢林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他第二次。
只有出门的时候木生才会戴眼镜。这副眼镜还是谢林川从怀空研究所旧址捡回来的,木生带去怀空的东西很少,他在谢林川沉睡的时候用茴香买菜的袋子收了一些东西——能维持他三天的药,柳如是送给他们结亲时的白泽盖头,还有坠河后谢林川给他重新配的那一副眼镜。
木生晕过去以后那些东西就被丢在现场,谢林川一个一个捡回来,捡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些东西就是木生目前拥有的全部了。
谢林川忽然希望自己能够在木生出生时就遇见他——这世界对他的爱人实在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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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衣服也要商量一会儿,木生挑衣服很随便,只要能蔽体的都可以,谢林川却很喜欢打扮他,总要在他的衣服上添许多装饰,别胸针,系腕带,搭和自己手腕上一样的表。
为了挡后颈伤,木生最近只穿高领衣服,整理领子的时候指腹触到耳垂,谢林川顿了顿,有些遗憾地想:这里有对坠子应该很漂亮。
木生本来心不在焉地看着他折腾自己,忽然眨了下眼,抬起头来。
谢林川去摸了下他额头,刚刚吃过饭发起的那点烧又退了,手下皮肤触感细腻光滑。
“开车去吗?”木生推了下眼镜,问他。
“嗯。”谢林川把他抱起来,顺手把他的病历本也揣到口袋里。
木生的睫毛垂了垂,问他:“出门也要抱吗?”
“就是抱你去车上。”谢林川抬起眼看他,鼻梁蹭过病人的下巴,就笑了:“……怎么了?你允许的话也可以抱。”
“不重吗?”
“你现在比一张纸沉不了多少。”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落到自己骨节突出的手腕上。
“……我想留长发。”他忽然说:“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谢林川奇怪道:“……怎么这么问?”
木生说:“我想今天就留。”
谢林川一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你能活到头发长起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谢市长咬了咬牙,逼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师兄不骗你。”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木生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抱住谢林川的脖颈。
被抱的人听见他声音很小地说:“求你了。”
有那么两秒钟,谢林川什么都没有做。木生伏在他颈侧,也没有接着说。
接着,谢林川侧过头,吻了吻他的侧脸。
只一眨眼,墨发垂肩。
这和木生想的长发不一样。他想的长度至少要及腰,像他当年上九冈战场,能用一根木簪束起发髻,也能在策马奔驰时任发丝飘扬。
但这已经是谢林川的退步了,他没有再得寸进尺。
“太长会很累,你精神不好,就先这样。”谢林川给他划小目标:“下个月前体重涨一斤,就许你留到蝴蝶骨。”
涨一斤还是可以接受,木生点点头,发丝落到眉侧。
“比之前好看点么?”他问谢林川,声音有些局促:“……我觉得这样更好。”
谢林川顿了顿,这才想起来,他们聊过这个话题。
那还是在平关山救灾区,木生说:“我长发更好看”。
合着想留头发是嫌自己丑。
“……真应该随身带个镜子。”谢林川气笑了,齿间含住木生颈侧的肉用力一咬:“……这都什么跟什么。”
木生就笑,不反驳,也不躲他的咬。白皙皮肉上很快显出一个血色牙印——谢林川已经收着力了,是木生皮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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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梅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她的四肢都被束缚住,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她交待了关于人造地震与母亲村人口贩卖之间的所有细节,却对阿庆与杨玉竹母女的事绝口不提。
她协助邵祁策划这起地震,目的就是母亲村。
她希望这个村子里那些阴暗恶心的勾当被人发现,她希望他们被毁灭,被绳之以法,被以儆效尤。
但她没有说为什么。
杨玉梅是御城大学建筑系拿全额奖学金的优等生,成绩一直都很好,可大三那年,她却不知为何中止学业,回到了平关山。她在平关山认识了当时因为保护局实验室爆炸而被辞退回乡的邵祁。
邵祁向她坦白了整个人造地震计划,并向她许诺,一旦计划成功,一定有比平关山市级更高级别的部门前来调查,母亲村的勾当就一定会浮出水面,不会有人暗中包庇,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大事化小。
“从前一样?”谢林川拿着笔录大概扫了一圈,看到这里,皱起眉:“地震之前就有人调查过莫阿村了?”
“有,”历城轻咳了一声:“……是杨山。”
“平关山市局曾经接到过一起来自母亲村的报案,只不过当时的罪名不是人口贩卖,而是绑架——有一个女子声称自己被绑架了。不过当时调查下去发现,那个女人有一些精神问题,后来母亲村来了个人,声称是报案者的丈夫,不知道跟报案者说了些什么,那女人很快就撤回了诉讼,所以当时的负责人杨山就将这件事情草草了结,没有继续追查。”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杨山和报案者本人有一定血缘关系,他是那个报案者名义上的大伯,所以当时的其他调查员也根本没想到,杨山会不管自己的亲侄女……”
历城顿了顿,有些不忍道:“那个报案者,就是杨青竹。”
谢林川一怔,抬起眼,刚好对上木生同样惊诧的眼神。
“杨青竹的精神疾病应该是真的,我们查到了她过往的问诊记录,她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杨玉梅上大学后,杨青竹一直新宁医院接受治疗。但是没过多久,杨山就把她「送」进了母亲村。她逃出来过一次,想必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这件事里也有亲大伯的手笔,还想着要从自己做了大队长的长辈那里得到帮助,结果却发现他们根本是蛇鼠一窝。”
“杨玉梅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杨青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想报复母亲村,但在平关山报警没用——山上山下的人沆瀣一气,这里是旅游胜地,没有人想节外生枝。”
平关山每年来往数万名游客,外山浮着的熙攘人群来了又去,没有人想得到,几公里之外正在进行着如此邪恶的交易。
“她不知道邵祁与母亲村也有关系,重建实验室的资金,有大部分都来自这里。杨青竹跑了以后是怎么死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我们只能确定她一定不是地震的时候死的,我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只在怀空的实验室找到了一盒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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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杨玉梅的时候,女人正在倒盒子里的东西。那是杨青竹的骨灰,被邵祁装入一个桃木制的方盒内留了不知道几年,杨玉梅正在用一种糖盒将她接出来。
“她也许知道那根本不是杨青竹,只是邵祁骗阿庆的一个幌子。”谢林川跟在木生身后,轻声道:“……但她不得不信。”
“那是杨青竹。”木生说:“邵祁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
像是在印证她的话,离开桃木盒的那一刻,有什么在杨玉梅身旁凝结,那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形了,像是悬在空中的一种半透明的液体。
她握住杨玉梅的手腕。然后松开,轻轻抚摸女人花白的头发。
杨玉梅的纹身忽然痛起来,很热,却不烫。
她扭过头,看到木生。
杨玉梅难得像松了口气。
“我赢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我给她报了仇。”
木生没有认可她的话,却也没有反驳。
在说完那句话以后,杨玉梅的眼神忽然空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提到杨青竹——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对人说起与这个名字的故事了。
起初她总是讲,逢人就讲,仿佛知道的人越多,就能多一些机会给那些坏人惩罚。
就这样,杨玉梅变成祥林嫂,杨青竹再也没有回来。
“我就应该把她的子宫摘掉。”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木生悲悯地望着她。
“我们聊过这个,她确诊的时候就聊过了。可我要去上学。她说可以等,等到我毕业,赚了钱,带她治病,带她做手术。”
她的眼睛里是空的,好像那些泪水不是从她的眼睛、而是从她的心窝里流出来。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是我害了她,都是我……”
山村里的女孩儿上学并不容易,自幼就不被家族重视的双生女,做什么都要靠自己。
青竹是妹妹,她生来没有玉梅强壮,便同样认为自己不够聪慧,因此自愿把上学的机会给了姐姐。
谁也没想到,她真的用她的双手供杨玉梅走出了大山。
再等一年、也许不到一年,杨玉梅顺利毕业,就能将她接到御城。她们会过上不算富裕却开心的日子,她可以继续刺绣,或者找点别的工作。她的病没有那么严重,说不定只要吃了药就会很快好起来。
但什么都晚了。
那团不透明的液体也开始颤抖,她抱住她。
木生没有说话。他走进去,谢林川靠在门口,看着他靠近这个曾经企图杀掉自己的人。
“你找到她了。”良久,木生开口。
谢林川皱了下眉,他看到木生露在袖口之外的皮肤裂开细纹。
他读了杨玉梅的心。
“你……”杨玉梅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睁的很大,有泪水不断从里面涌出来:“……你……”
“她在你身边,你不用着急。”木生接着说:“你需要为你做的事情承担结果,这用不了多少时间。”
杨玉梅说:“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木生难得皱了下眉,他语气冰冷:“人造地震死了十四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他们现在也在你身边。”
谢林川神色一顿,他这才意识到,杨玉梅房间里的凉,不是因为医院的冷气。
小小的一个病房里,密密匝匝地站着许多人,他们沉默地直立着,面朝杨玉梅,谢林川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木生也在他们之中。
谢林川把身体站直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团杨玉竹的灵魂为什么这么紧紧搂着她,她大概以为,这些鬼魂是来索她姐姐的命。
木生又开口:“不要怕,他们只想看到她赎罪,不会伤害她。”
杨玉梅感到自己的纹身没那么烫了。她仰起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团几乎透明的介质也转过身。
杨玉竹和杨玉梅是双胞胎,她们长着同样的一张脸,只是杨玉竹看起来年轻的多。
杨玉梅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她问木生:“她在这儿吗?”
木生没有回答。
杨玉梅的纹身又开始烫起来,她试图在空气中摸寻,可她什么也摸不到。
杨玉竹转过身环抱她。
木生走到门口,谢林川立刻牵住他的手。
木生任他牵,回过身带上房门。
一门之隔,他们听见女人终于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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