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客从何处来

“你撒尿撒干净了吗?拉屎也拉干净了吗?汪酱,一会儿我们上了高速,可没厕所让你拉屎撒尿了哦。”

江旺很不耐烦地仰头“嗷”了一声。

甘棠这才慢腾腾地将车开出去了。

H市离江旺的北方老家位置较远,他们足足开了两天的车程,才抵达至目的地,S市的一个偏远小县城里。

一到地方后甘棠便大爆发了S属性,在小旅馆里大睡特睡,睡得昏天地暗、不醒人世。

而江旺已经连着高饱和的睡了两天觉了,现在根本睡不着。

所谓近乡情怯,江旺忽然有些害怕回家见到父母。

他既希望父母能认出自己,又害怕他们真的认出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过,甘棠终于睡醒了。

在带汪酱吃完早饭后,他急匆匆地把车开到了江旺父母家的小院前。

院中立着的,是一栋典型的暴发户式乡下自建小洋房。

其实江旺给自己的父母在大城市里买得有养老房,但他们住得并不习惯。

他们过去太习惯于吃苦了,以至于老了后,也没办法安安心心地去享福,他们对于富足的生活总有一种自卑的“偷感”。

在向儿子抱怨了许多次“在城里没熟人”、“邻里没有人情味”、“没法沤粪种地”、“想回去老家”后,江旺终于耳朵起茧了,花钱请人在老家给父母修了这栋房子。

房子的屋前、屋后、和屋顶都种着瓜果蔬菜,屋门口砌了一栋红砖狗屋。

狗屋里正趴着一只土生土长的本地大黄狗,大黄狗一见他们靠近院子,便立马站了起来,警惕地汪汪大叫。

“站住!你们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江旺也激动地大叫,“来福!我是你的主子江旺!两个月前过年的时候,我们才刚见过面呢!”

来福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明明,你明明跟我一样,是一条狗。只是比我个头大了许多。”

江旺跑到铁栅栏前。

“来福,你过来闻闻我身上的气味,你真的认不出我吗?”

来福大步跑了过来,对着江旺左闻闻、右闻闻。

“好像,是有一点熟悉的气味……”但来福又后退两步,摇了摇尾巴,“可你顶多只算是我主人家的远房亲戚。”

这时,来福身后的房子大门打开了,从里走出一位头发半白的、着褐红色衣裤的微胖老妇人。

她一出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院子外站着的生面孔甘棠,和甘棠身前的那头巨大的狗。她老实木讷的脸上先是透露出几分疑惑,而后又变得有几分紧张。

“你是……”

甘棠连忙自我介绍。

“伯母您好!我是江旺哥的好朋友甘棠,最近我有快一个周都联系不上他了,我有些担心他的情况,就找了其他人问了问他的老家地址,想来拜访您跟伯父,问问他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吕蕙兰面部表情僵硬地紧绷着,木木地左右摇头。

“俺不知道,俺跟他爸都是没文化的农村人,他公司的事不会跟俺们讲,俺们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吕蕙兰就要关门躲回屋内。

江旺着急地大喊一声“妈!”,但从他嗓子里传出来的只剩一声犬吠。

甘棠也急得语无伦次。

“我我我、我真的是江旺哥的好朋友!伯母,我知道江旺哥最喜欢吃的菜是红烧土豆!最讨厌吃玉米红薯黄豆芽!他八岁爬树掏鸟左臂被缝4针;十二岁下河摸鱼差点淹死;十五岁第一次打黑工老板不发他工资;十六岁背井离乡外出闯荡;十七岁去学厨师被骗五百;十八岁险些陷进传销!”

江旺在听完自己青春年代的所有经历后,自己都有些绷不住了。

现在回头看去,只能说,他年少时挨过的生活的毒打,没一顿白挨了。

而江旺的母亲吕蕙兰在听完这一串后,却是当场抹起了眼泪。

“俺们当初让他找个效益好的厂子安安分分上班过日子,他就是不听。如果他当初听了俺们的,又怎么会……唉!”

她走过来,将铁栅栏上的两把黄铜大锁打开,又绕来绕去地解着缠在栏杆上的粗铁链。

甘棠问,“伯母,难道最近经常有媒体什么的,来骚扰你跟伯父,打探江旺哥公司的事吗?”

吕蕙兰抱怨,“几乎每天都有!还有来拍短视频,向俺们院子里扔臭鸡蛋的!俺们白天都不敢出门,没脸见人。只敢晚上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去后院里摘点自己种的蔬菜吃,和把前院给打扫了。”

江旺的两只狗耳朵软塌塌地耷拉了下去。

吕蕙兰终于将门上的粗铁链给解开了,将甘棠和江旺邀了进去。

等他们一进院子,吕蕙兰又立马将粗铁链给重新缠回去。

一旁,大黄狗来福很有眼色劲儿地用力摇起了尾巴。

它一脸献媚讨好地先是闻了闻甘棠的下三路,又绕到江旺背后,要闻江旺的菊花。

江旺没好气地用后腿蹬了它一脚,来福委屈地呜呜叫唤着,又夹起尾巴缩回到自己的狗窝中。

甘棠指着汪酱说到。

“伯母,这头阿拉斯加应该是江旺哥的狗,但也有可能不是。”

甘棠按照实情如此这般的解释了一通。

“所以我就觉得这头狗的来历有点奇怪,江旺哥他之前有跟您说过,他想自己养一头狗的事情吗?”

吕蕙兰摇头。

“阿旺虽然喜欢小动物,但他不喜欢毛太长、爱掉毛的。俺们家里的猫儿元宝,他就不喜欢它进他卧室,因为它太能掉毛了。”

甘棠低头看了看汪酱——纯纯就是一头狗型蒲公英。

吕蕙兰招呼着说,“小棠,俺们进屋里坐着再聊吧。”

他们刚一迈进屋,就迎面撞见江旺的父亲江勇斌正要走出来。

“蕙兰,俺见你太久莫回来,就想出来看看情况。”

江勇斌的模样,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病痨鬼”。

明明身子骨架很高大,但却瘦得脸貌都脱了相。肤色黑黄,嘴唇发绀,口微张着,他一半用鼻子呼吸一半用嘴进气,显然有着呼吸方面的什么问题。

这是江勇斌以前在工厂里打工时落下的毛病。以前的那会儿,人们可没太多安全防护意识,不怎么重视“职业病”。江勇斌年轻时还能仗着身体好硬挨,但年老之后,就到了他还债的时候了。

吕蕙兰连忙扶着江勇斌去一旁坐下休息。

“勇斌,这位是阿旺的朋友小棠,他特意千里迢迢从H市赶来找俺们的。”

“伯父您好。”

直到这时,甘棠才后知后觉地心想到:

我是不是,该提点礼品再上门来的……这样子空手上门拜访江旺哥的父母,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甘棠下意识地抠起了手指甲,以缓解自己内心底的尴尬。

江勇斌对吕蕙兰说。

“媳妇儿,你去给小棠洗一些苹果梨子来,俺来给他倒茶。”江勇斌又拍拍沙发,“小棠,你坐,就当这里是你自己家一样,莫要客气。”

“哦,好,谢谢伯父。”

甘棠一脸乖巧地落座,等着江勇斌把茶泡好倒给他。

等把茶杯捧到手里、果盘也被放来面前后,甘棠方才后知后觉地心想到:

我刚才,是不是,该客套一番说,让我自己来倒茶就行了,伯父伯母你们不用为我那么麻烦……

吕蕙兰坐到甘棠面前,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关切地问。

“小棠,你刚才说你去阿旺的住处找他,结果没能找到他人,只找到了这条大狗?”

甘棠点头,“对,我这次过来找您跟伯父,就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江旺哥的下落,我已经快一周都没能联系上他了。”甘棠面色忐忑,“该不会你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吧?”

吕蕙兰手里的苹果皮被削断了。

江勇斌闷闷地说。

“他的二妹和三弟都在找他,还请了私家侦探,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没有消息。”

“啊?怎么会呢……”甘棠有些焦急,“那你们报警了吗?警察那边怎么说?”

江勇斌的神色变得不太自然。

“没,没报警。俺跟他娘是想报警的,但他二妹和三弟不让,说是再过段时间,先请私家侦探去找找。他二妹和三弟说,他开的公司出了那档子事,要是俺们这个时候再去报案失踪……”

江勇斌愁苦地长长叹息,“那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了啊……大家不都得怀疑,他是见势不对,便提前跑了吗?”

甘棠怔住了。

吕蕙兰再度抹起了眼泪。

“他当初在外面开餐馆就开餐馆,千不该万不该又去开公司,赚那投机倒把的钱当资本家。现在好了,不仅惹出事情来,大家都指着俺们家的后脊梁骂,骂俺们心眼黑、有命赚钱没命花,他自己人也不见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江勇斌反驳,“什么投机倒把的钱,阿旺一没偷二没抢,三也没以次充好,四也没强买强卖,卖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

吕蕙兰眼睛一瞪,“成本价两三块的东西翻四五六倍卖出去,这不是投机倒把当资本家是什么?”

“媳妇儿,工厂地皮,生产线的机器,和工人工资,也是要钱的嘛。”

“那也不能翻四五六倍的卖啊!”

江勇斌叹一口气,“……是有点不实诚,不该卖那么贵。”

江旺耷拉着耳朵刨着地板,他心想,对于精加工食品来说,这已经是很正常合理的定价了。

就比如一包薯片吧,里面可能就大半个土豆的量,但一包却要卖4、5块钱呢。再举个更极端的例子,天上掉的雨水是不要钱的,但一瓶矿泉水却要卖人2块呢。

这账不是这么算的,除开原材料以外还有很多隐形成本的。

吕蕙兰一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甘棠,一边埋怨。

“他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人一天还不是吃三餐睡一觉。有些钱他就不该去挣,不如老老实实过日子。要俺说,他一定是赚太多钱遭人眼红嫉妒了,别人就陷害他、栽赃他,想把他的公司搞垮。然后还把他人绑架了,至今都找不见人!”

甘棠也挺怀疑江旺是被人绑架了。他咬了一口苹果,苹果的口感有些绵软,不太新鲜了。

江勇斌淌下了浑浊的眼泪,他的两只手掌在两膝上来回摩挲着。

“俺倒希望,阿旺真的是被人绑架了,然后绑匪寄信过来,让俺们凑赎金把他赎回来。可就怕他不是啊!就怕他失踪不是因为被绑架了,而是因为——”

江勇斌哽咽着哭出了声。

吕蕙兰的眼泪也跟着止不住了,“就怕俺家阿旺是真的出了事了,已经人出了意外,已经,已经……人没有了!”

江勇斌却说,“他人没有了都算好的,就怕他公司里的那些没良心的混账事,真的是他干的,他已经偷偷跑出国去了!”

“他爹,你怎么能这样说,俺们家阿旺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他娘,阿旺他小时候是听话懂事,但他现在长大当了老板后,他可能就被金钱腐蚀了,当了彻彻底底的资本家了!”

江勇斌越说越是生气。

“俺们一直催他找对象成家抱孩子,他一直不肯,他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大家都说他是在外面包养了好几个女的,每个女的都想跟他结婚当正房,不然就闹。他就干脆哪个都不娶,他就能一直潇洒。阿旺说不定早就在外面有孩子了,只是没认、没带回家来!”

江旺更加用力地刨起了地板。

甘棠弱弱地想为江旺辩解上几句,但又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总不能帮江旺向他家里人出柜,说江旺其实根本不喜欢女人吧?

就在甘棠心里犹豫的时候,江勇斌却是气急得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他嘴边的话都被憋回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喝——喝——”的干响。

吕蕙兰急忙把一旁家用呼吸机的面罩按到他脸上,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原本趴在地板上的江旺也瞬间立了起来,抬头远望向自己父亲苍老枯瘦的脸。

江勇斌一边用力吸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俺这辈子,做过的最对不起国家、最对不起社会的事,就是当年带着他娘,进城里当超生游击队,偷着瞒着把他二妹、三弟给生了下来。

“可是不生下来,又怎么办呢,难道要把孩子打掉吗,虎毒尚不食子,俺跟他娘,都实在是狠不下心啊,那可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啊……”

吕蕙兰哭着帮江勇斌擦眼泪。

“他爹,你别说了,你气都喘不匀了,还在这里讲话。”

江勇斌并没有闭上嘴。

“也都怪俺,怪俺没管好裤绳子,怪俺把避孕套洗坏了都没发觉。蕙兰啊,俺感觉俺活不了几年了。阿旺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私家侦探查了这么久也没点消息……也不知他到底怎么了,也不知在俺死之前,俺还能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爹,呜呜呜……叫你别说了,你还好得很,阿旺现在也肯定好得很……”

吕蕙兰把江勇斌扶回房间去静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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