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前——壹

一炷香后,逃跑的几人带着村里人来了,各个拿着柴刀斧头,嫉恶如仇。

看到篱笆藤前的两个尸首,村中德高望重的为首老者做出决定:“烧了。”

数十只火把扔向篱笆院子,生藤不易着,但落在茅草屋顶上的火焰却立马壮大。

妇人拖着少年从屋里逃出,却见院子被人围了起来,到处都是火光,映出了她面上的绝望和讥讽。

“余氏,今日咱们村和你彻底做个了结,你们是灾星,本就不容于世,这场大火就当是给你们送行了,就算是看在李生的面上!”

妇人从不畏惧世人迫害,慈爱看向怀里昏迷的少年,脸颊贴在少年额头,为其流出一行苦泪,心疼、自责与不舍。

藤被灼得发起狂,无数藤枝伸展扭动攻向众人,瞬间便抓住了几个倒霉鬼,高高举拧断。

村民们有的是见过的,有的是没见过的,见过的急于与没见过的分享自己曾经的恐惧,没见过的惊骇得言语尽失。

老者不慌不忙,让人搬出事先准备好的黑狗血,浑浊的眼珠爬满血丝,明亮急迫,指着篱笆门下,指挥众人:“李生的尸首就在那儿,把黑狗血倒根上。”篱笆门的两侧分别有一根手腕粗的藤根,像是两个守卫者,是一切力量的根源。

妇人紧紧抱着少年,从胳臂探出一只眼看向烈火焚身的茅草屋,枯枿朽株。

为把黑狗血倒到篱笆门下,送上去的五人被绞死两个,黑狗血顺着藤根渗透泥土一路往下,矫健的藤枝被灼到最薄弱的致命处,猛然回缩痉挛不止,叶片的磨沙声如潮水涌起,犹如抱守哭泣。

老者心中无他,只紧紧盯着藤根,期盼已久的夙愿将圆,能死得瞑目了。

不料吃了黑狗血的土地拱起一团土包,且长势迅猛,抬头的工夫已经拔高过丈,似要长出一坐山屏,且拔高的同时朝两边和院外方向拓宽,逼得众人弃器逃跑。

“成,成精了,地成精了!”

“快跑!”

“有寿爷爷快走!”

老者被两个后辈一左一右搀扶撤离,频频回头,愁容郁结。

妇人已无逃生念头,面庞被热浪灼得赤红,梁板迎面砸落,妇人闭上了眼睛,但痛楚迟迟未到,睁眼,见一张密藤网挡在妇人和少年头顶。妇人的脸出现一丝生机,但迅速涌上更大的悲痛,无声地痛哭着。

藤网感受到了妇人的哀伤,跟着颤抖,这是它最后一次为妇人和少年遮挡,它的枝叶开始凋落,势长的山屏从开始的一丈,到一尺,再到生长一寸也艰难,它在用永远消失的代价为妇人和少年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周盛和男童在远处观望。

男童悲从中来,感叹道:“它已经死过一次了,它舍不得。”

周盛默默观察着男童,身上的衣物穿得拥挤,他长大了。

“那个孩子。”男童思考时顿了顿,抬头对周盛道:“他也快死了。”

此地多木,精怪易蛰伏,周盛就像一尊夜里的游地鬼仙,徐徐迈入焦土。她行善事向来要收代价,于是问妇人:“我要一件对你而言与他同样重要的东西作为救他性命的交换,你可愿意?”

妇人躺在地上,松开怀里的少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盛。

周盛摇头,道:“你时日无多了,不值。”

妇人眼皮沉重了,她的生命随着满地枯黄的藤即将走到尽头,眼光定在未烬的废墟上,用所剩无几的气力从怀里扒出一只香囊。

周盛捡起香囊打开,里头是一个木调的小人,小人上刻了生辰八字,与之一起的还有一缕青丝。

“你的?”周盛问。

妇人点头。

周盛缄默无言。

妇人用死后灵魂不入轮回、不得安息的代价换她的孩子能活下去。这些东西她是早早备好的,原本是打算托付给谁?

见周盛收下,妇人安心闭上了眼。

周盛见此不禁哼笑,末路穷途时将寄托交付给一个陌生人,并奉上全数信任,怎敢?也是,于将死之人而言,最后看到的希望不会有背叛。

周盛只能保少年不断气,真正的救治还得找专门的人。幸好,齐芷行闲无事就喜欢往穷乡僻壤里钻,一月前与其通六道书,道自己正于槐山坳饮鹿血。这槐山坳正是密林背靠处的山脉。

周盛牵着马,马驮着少年,马后跟着莫环四,这是周盛刚给男童起的名字。三人开始能沿着山路走,渐渐的山路没了,湿滑的苔绿遍布前路,拥爬上凸石和大树。墨绿石溪中突然出现一两点朱红的腊梅,循着稀稀落落的腊梅趟过溪流,夜雾逐笼,四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相互环抱。

“齐大蚕,齐大蚕。”周盛朝树上喊道。

片刻后,从茂密枝叶里跳下来一个女子,火冒三丈,叉腰骂道:“三更半夜鬼吼鬼叫,想吃毒药啦!”

“是你呀。”故友相见格外愉悦,周盛迈着轻盈的步伐靠近,“还以为掉下来只猴子呢。”

齐芷行翻起眼白,睡意正浓,歪身靠树,闭眼询问:“哪儿又伤了?”

周盛:“哎,我是来给你送礼的,瞧。”

齐芷行又翻出眼白,碎念道:“瞧什么瞧,我又没长你那双眼,能瞧出花来。”

周盛就喜欢齐芷行这直率性子。

齐芷行拍拍手,从树上掉下来一个巨物,轰隆砸地,马受惊嘶鸣,地面乍出一团苍苍冷光,光晕平歇清亮,巨物露出真面目,一条半人长的灵蜥,密鳞微翘,通体浅青。

灵蜥笨重转动了一下就静止不动了,周盛将马牵上前,齐芷行看到趴在马背上遍体鳞伤的少年讶异了,问:“这就是你送我的礼?”

“哎,你小瞧我。莫环四,过来。”

莫环四走到齐芷行面前,呆滞的眼光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悠悠观察了齐芷行一番,鼻翼微动,道:“你身上有很多味道。”

齐芷行亦探身凑前行了嗅礼,道:“人味浅薄,气息清凉,像只药精。”

周盛:“我捡到他的时候中了毒,昏睡几日后自己痊愈。”

齐芷行听后如获至宝,但极快察觉事情不简单,马背上的那个少年……

“说吧,什么条件。”

周盛:“救他,救好给你做药童。”

齐芷行被荒谬得无言以对,让周盛赶紧把人搬上树巢。

树巢内,周盛将人放置榻上。

齐芷行端来清水为少年清理伤口,少年半侧脸的血渍,发丝混乱粘腻,齐芷行认出了他。

“你从哪里发现的他?”

“他家中,亲人托了孤。”

齐芷行怔了一瞬,问:“他娘亲怎么死的?”

周盛:“你认识他?”

“嗯。”齐芷行道:“约莫三个月前,这孩子闯了我的迷雾阵,把我当成山神跪着磕得头都破了,愿意以命相抵换取能治他阿娘哑病的神药。我把他扔了出去。没过两天他又来了,给我供了香,还祭了一只野鸡,说村里人今天欺负了他,扒了他的衣服,说他细弱俊美得不像男子。村里人说他长得像娘亲,因为娘亲是个祸害,所以要受着他们欺负,这样才能替娘亲减轻罪孽。”

周盛眼底晦暗,问:“他这次求了什么?”

齐芷行:“什么都没求,说着自己伏在地上哭,哭累了就下山了。第三次来的时候隔了一个月,牵来一头山鹿送给我,不等他跪下我随手抓了一瓶滋补丸扔了下去,想着赶紧打发他,他感激涕零抱了药下山去了。半个月前他又来了,这次带了一只野兔,说阿娘身体好了,他们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带着阿爹一道离开。”

齐芷行心思沉重着,也许少年和娘亲早就有了离开的打算,只是娘亲身体虚弱无法长途劳累,若是她在少年第一次求药就给了他,他们会不会逃离死期?

周盛搭上齐芷行的肩膀,道:“你就是靠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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