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苏月在微光的花丛间慢慢地行进着。

这是静谧的秋日夜晚，万籁俱寂，繁星满天，只有草虫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偶尔一声，既不尖利，也不急促，正如这本该好好享受的秋日夜晚。

苏月提着自己做的小灯笼，有点笨手笨脚地拨开草叶子。苏莱的家就在前面。

苏莱的家是一只缝叶莺废弃的巢。这位善良的鸟雀在繁育期结束之后，为了感谢苏莱给予的帮助，就把这个房子让给了他。苏莱跟苏月炫耀的时候可是很得意的：“我用整整十罐精灵花蜜交换来的！它可是这片树林里最能干的缝叶莺啦！”

小小的缝叶莺巢前面，有一朵花苞闭合的铃兰。苏月小心地敲了敲铃兰门铃。

淡淡的金粉从铃兰花中飘出来，这是精灵魔法在显影。细小的花粉织造出一片朦胧的雾境。

如果有人能拨开草丛看见这一幕，准会疑心这是用黄金做成丝巾，在晚风中柔和地飘动。

可是人类从来不会低头去看草丛的，他们也不在意天地间小小的一角发生了什么。

苏莱尤带困意的声音从房子里传来：“来啦，我就来。”

苏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小精灵。

小精灵是纯洁善良的魔法生物，他们住在花里，和春风一起舞蹈，和夏日一样歌唱，和秋天一起收获，与冬日一起沉睡。他们的身体，按照人类的看法，非常小——他们没有一只蜻蜓大，不然就钻不进花朵中了。

苏莱托着他那半透明的翅膀——这是从一只蝴蝶身上交换来的——慢慢地打开了门。“亲爱的朋友，我们又见面啦。”

苏月小心地飞远了一点。她比较大只，在苏莱面前就像游戏本旁边的台式机——这也是小精灵们不愿意和她做朋友的原因。

她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精灵们有着纤长的身形，可爱的亚麻布的白色小裙子，苏月穿着黑色的纱裙，要不是皮肤比较白，看上去完全融入了夜色。

苏莱对此并不介意。他兴致勃勃地和苏月谈起了自己在今年的经历。春天遇到的熊峰、夏天交谈的树蛙、秋天如何收集精灵蜜、缝叶莺和它的三个小宝宝……

苏月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听众，苏莱手舞足蹈地和她说了好多好多。他们已经有足足三个季节没有见到啦！

苏月不常来到童话与梦的边界，苏莱想说的话已经积攒了很久很久，几乎和他收蜜的罐子一样多。用苏莱的话说：“你虽然浑身黑黑的，又大，又让人害怕——”

“可是你听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就好像，我也变成了什么重要的人一样。”

苏月这次也认真听完了苏莱的话。令人新奇地，她今天讲起了关于自己的事。

“嗯，我找到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啦。”苏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他们是很好的人类。”虽然脑袋有点奇怪，还惊人地有钱，俊男美女，除此之外应该还算是人类的范畴。

苏莱很吃惊。小精灵长长地“呀”了一声：“他们是人类呀。”

苏月点点头。苏莱怜爱地摸了摸她的手指——家人是人类，苏月却是个奇怪的小精灵，“这一定很难。”

连小精灵都知道，人类已经越来越不相信童话了。他们是不承认也看不见小精灵的。

苏月的个头在小精灵之间已经严重超标了，某位金发的旅人说：“你只比派蒙略小一些呢”。可就算这样，苏月仍然是一个小精灵呀。

如果没有相信，就没有奇迹。没有奇迹就没有魔法，苏月在人类之间生活得一定很辛苦。

“但是我相信你，苏月。”小精灵小小的声音比秋虫更微弱，但很清晰：“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虽然其他精灵们都没有和苏月做朋友，苏莱却坚定地一直支持她。

苏月使劲点了点头：“嗯嗯！其实我，我还找到了我的使命。”

“这真是太好了！”苏莱高兴地飞了起来，转了个圈：“这样你就能使用小精灵的天赋力量啦！等到明年夏天，我要向夏尔女王说，邀请你也来参加我们的魔法集会。比女巫的魔法集会也差不了多少呢！”

“是什么？”苏莱问：“是和瑞卡一样的[水]吗？是和莉莉一样的[风]吗？如果是[火]的话，就有点讨厌了——火会把我的作物烧坏的。还是说，是和我一样的[生长]？难道，难道是和夏尔女王一样的[责任]吗？”

“是[爱]。”苏月有点难为情地说。

苏莱顿时发出惊喜和赞叹的声音。“真好！真适合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到的。”

苏月有点扭捏。她是个奇怪的超大个小精灵，而且混在人类中间，有很多小精灵们不喜欢的习气。

她像人类一样，有时候会质疑自己的念头，不愿意相信花朵和树叶的低语。有时候她会在这里迷路——只有不够坚定的生物才会迷路。而人类几乎总是犹疑不定的。

人类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

苏莱的其他小精灵朋友们对苏月有过一番议论。

“她其实心地很好。可是，如果她愿意长大就好啦。”小精灵们说：“她应当成为一名人类。她长大之后，就听不见童话的歌谣，听不到我们唱的歌，永远不会再过来——这对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按照人类的年纪，她已经是大人了。”

“像现在这样，徘徊在入口，真是看了难过。”

可是苏莱从来不这样想。

他说：“不，苏月一定是小精灵。她是不会变成人类的。”

“当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她捧着我，在童话的入口一遍遍地询问，被一遍遍地拒绝之后，终于把我送了进来。”苏莱反驳朋友们：“她有一颗坚定的心，还有一个善良的灵魂。她是我们的一员。”

苏莱坚定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我亲爱的朋友，请抬起头来，自信一些。你比你想象的更好。愿星光永远指引你的道路。”

当一个人走上和大多数人截然不同的道路的时候，是很难理解其他人的想法的。

或者说根本没精力去管这回事。

达米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厨房找东西吃。

现在是半夜四点——正是人最困的时候。他刚和蝙蝠侠结束了一场夜巡，没用的格雷森和陶德被父亲教训了一顿，达米安因此要承担他们巡逻（揍人）的那份。

哥谭的夜晚总是很漫长，年轻的时候达米安沉迷探索这张犯罪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现在的达米安可以说是义警中一年实习三年工作经验的优秀应届生，充满了对踏入职场的倦怠。

他也因此越发佩服可以坚持这么久的父亲。刺客的要义仅在于生死的瞬间，蝙蝠侠却已成为这黑暗的永恒噩梦。

他身手很好——但这不代表不会受伤，毕竟哥谭人才辈出，新手们总是对挑战蝙蝠侠跃跃欲试，并且把挑战罗宾当做打大BOSS前必刷的小怪。

达米安现在还觉得脑子嗡嗡的——特么的这批高能武器是哪里运来的，没用的德雷克怎么没查到，爆炸的时候震得他耳朵生疼。虽然伤口会长好，他又不是不会痛。

战斗的时候还好，之前在蝙蝠洞被父亲总结经验（训话）的时候伤口就开始一阵阵泛疼，达米安一声不吭，不想让潘尼沃斯发现。

绝对不是因为该死的格雷森和陶德的关系。

虽说如此，达米安仍感觉精力显著下降。他走到厨房门口，才发现亮灯的厨房里有人。

……是苏月。

对，她作息又开始乱了，这个时间她应该醒着。小女孩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在锅里搅动肉酱，锅发出噗噗的声音，水汽直往上冒，肉酱的香气在将近的黎明里特别诱人。

达米安舔了舔唇，觉得伤口更痛了。

虽然带伤，他仍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到小女孩的身后不到三米处——虽然也有达米安能力过人的原因，主要原因还在于苏月实在是，呃，用达米安的话，“五感迟钝到极点”。这事完全没难度。

他累得连骂人的力气没有，冷不丁开口说：“给我来一碗。”

她绝对在做意大利肉酱面——这个分量是标准按照菜谱做的，做多了，她食量是自己的三到四分之一，剩下的吃不完，她又不好储存起来——上次存被潘尼沃斯委婉地阻止了，所以达米安吃理所当然。

看颜色，口味勉勉强强吧。算了，他不挑，他快饿死了。又累又饿，今天不想去抢格雷森的能量棒。

苏月在原地呆了两三秒，达米安知道是她在消化信息，他伸手抓住了勺子。

两秒后她全身颤抖起来，达米安好心地替她搅了搅肉酱——她放了什么，看上去可真不错……

这不能怪苏月，谁突然在背后听到一声都会吓到的！

苏月深呼吸三次，达米安面无表情地舔了舔勺子上的酱汁，突然说：“我想吃全部。”

“什么？”

“就这样，你做点别的，这个归我了。”达米安说着利落关火，把锅端走了。苏月反应不过来。

不是，这个还要煮面的，我还没煮呢……也不是，煮面不是重点……

苏月下意识跟着他：“别用盘子，这个太平了……”啊啊啊你们美国人真的好不讲究，起码拿个碗啊。不是你为什么往里面倒麦片？

也不是不行，但是搭配真的好怪……

“你受伤了吗？”苏月看着他绑绷带的手。

“嗯哼。”达米安头也不抬地说。他吃得很专心，苏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做什么，理论上来说她本来想把锅拿回洗碗机，但……

但随着达米安的进食动作，他手腕绷带上的血迹在慢慢扩大，现在已经是苏月看着触目惊心的程度了。

她忍不住点了点他的手——还没碰到就被躲开了。

“怎么？”达米安问她。他一下子动作全部停下来，绿眼睛盯着苏月的时候，苏月又忍不住很害怕。

她小声说：“我……”

她看上去应该是想帮忙。但达米安敬谢不敏。她可不是潘尼沃斯，没受过专业训练，包扎了自己后面还得拆了重来。达米安真的没空陪小女孩过家家。

他于是重新低下头吃饭。她的视线仍然紧张地盯着他的手，然后转移到脸颊和肩颈——嗯？他右肩膀上有伤？

达米安加快了吃饭速度，吃完站起身。苏月下意识盯着杯盘碗碟，达米安有时候挺满意这点的。

是的，他很喜欢被服务。再说她这样有什么不好？达米安觉得神谕和搅局者那样的女孩始终少见，他接触到的更多是那些小小年纪就开始涂夸张指甲油和眼影，穿得极具魅力风情的女孩们——她们和他约会很好，但是作为妹妹，达米安还是喜欢苏月这种安静、简单、温柔贤惠的女孩。

之前陶德没见过苏月的时候，还对她很是质疑，达米安一句话爆杀：“不这样该怎样？难道她全身打着洞（鼻环唇钉肚脐眼），有个在帮派混的男朋友更美国吗？”

频道里顿时一片死寂。作为黑暗中飞翔的罗宾们，大家对于这类三刀六洞（？）的女孩可太熟了。没少揍，然后看着她们频繁进出警察局，很小年纪就做了妈妈，出入夜巷，往往活不长，下次见面往往在太平间。

不得不说达米安是能抓重点的。

苏月有点迟疑。

是啦，她现在不是以前的苏月了，是钮钴禄·苏月了。作为一个发掘出自身使命的小精灵，苏月可以运用精灵的天赋技能，苏莱说还会去找大朋友们（那些温文尔雅的精灵们）要一些魔法书来看。

虽然因为受法者是不相信魔法的人类，效果会差一点。但起码苏月也是能用魔法了不是？达米安的伤应该不太严重，苏月就想着要不要试试。

但——话又说回来，凭什么给第一个施展魔法的是达米安啦！

苏月还没来得及嘟嘴，达米安戴上了墨镜——这家上上下下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装X风范——好整以暇地说：“下次加一点鹰嘴豆。”

吃饱喝足让达米安精神更放松，他说：“转身，去给自己做点别的。”然后他会回去处理伤口——话说右肩膀真的有伤口吗？他没感觉。

小女孩盯着他的右手看了一会，嘟了嘟嘴，但是很快又抿起嘴——还是很怕他。

达米安挑了挑眉毛：“你终于像一个韦恩了。所以，”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刷一下在右手手腕上划拉开，“展示给我看。”

苏月简直要被他吓坏了，小精灵赶紧去捧起他的右手：“你在干嘛啊？！”

她还没正式入门呢要帮忙也只会从简单的小伤口开始吧啊啊啊啊这个血这个血怎么还在往外冒啊啊啊啊啊——

达米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安静。我有分寸。”

“别伤害你自己。”苏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人们会担心的！”

她说话软绵绵的，达米安也不当做冒犯：“谁？你吗？”

“当然啦，我当然会——”苏月不假思索地说，她的视线撞到达米安戴着墨镜那张面无表情的酷脸之后，不知怎么就突然泄了气。

她有点低落地叹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专注，达米安看她浑身发出淡淡的微光。

一种极为温暖的感觉从他们相连的手腕处传来，过电般蔓延至全身。不错，很不错，达米安挺满意的，看上去至少会点什么。

一个韦恩可是起码要会点什么的，达米安有自己的坚持。他自小训练的经历让他看中资质——可以不一样，但是必须要有。

“谢谢。”感觉血止住了，他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张开五指。一个奥古的感谢可是很珍贵的。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好像有点犯困了，她摇摇头（不客气的意思），然后捧着盘子往厨房走。

“你是怎么能够使用它的？”达米安问。魔法侧，应该是魔法侧——毫无疑问是魔法侧。

蝙蝠洞对魔法侧的检测装置一直都不够多。蝙蝠们都不太喜欢，或者说非常讨厌魔法。

绝对不是在学某蝙蝠侠。

“因为我——”小女孩顿了顿说：“因为我关心你，达米安哥哥。”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样说多少显得有点脆弱——或许还显得有点可悲——虽然达米安不喜欢她，但她还是很爱他，就像爱所有其他家人一样。

但是现代社会是不相信爱的。可能相信房子，相信金钱，相信暴力，但就是不相信爱。不能带来资源的东西毫无意义。

爱如果不能带来资源，就什么也不是。甚至爱一个人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错误，一个缺陷，一个弱点。

爱就是人类一直在歌颂，但得到了反而会避之不及或者大肆嘲笑的东西。苏月只是一个柔弱的小精灵，一个人类社会中没有突出之处的芸芸众生，家庭事物恐怕也无缘参与——她能怎么让大家去发自内心的爱呢？

苏月有点难过，也有点累——没有回馈的魔法会比较费精神——然后她就被一个超过180磅的重物击倒了。

达米安栽倒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