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还没有走完,便听见远处有人在叫陆佑真。
佑真站住脚,遥遥看见一个人影没打伞在山道上跑,她把两只手紧紧握着肩上的伞柄,直等到人来到面前,才缓缓开口:“怎么不搭个车?”
元初还是那身装束,裤子的污渍已经陈旧了。肩上沾着毛茸茸的水雾,因为刚疾跑过,头发垂下一缕,她扶了扶说:“司机说……他孩子过满月,不上来了……”
佑真噗地一声笑了,元初不明所以,呆呆看着她。佑真也不解释,撑着伞一径朝前走。
元初落在后面看她的背影,她的头发仿佛带着一点淡棕色,整整齐齐地披着,今天她穿得极其朴素,T恤仔裤外罩着一件白外套,纵然被溅湿了一片,整个人还是看起来很清爽漂亮。
“你这一周在哪里住着?”佑真问。
“没住哪里,四处溜达。”
佑真回过头,“那晚上呢?”
佑真并没有笑,却不知为何,元初总觉得她笑盈盈的,“有时候在公园,有时候……在马路边。”
佑真觉得她可怜,目光和她接触的一刹那又被她专注的目光逼退了怜悯,一别把头别过去了,“你不是有钱吗?想不起来,开个房间也可以住呀,还有,你怎么不找警察帮忙呢?”
元初说:“刚开始的时候,只想着先等等看,也许失忆只是暂时性的……后来,发现我手机里没有任何联系人,身份证住址也不对;我特别留意过近期的失踪寻人新闻,但没有和我对得上的,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身份,我有点害怕;你刚也说了,我的身份调不出来,如果这时去警局,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被扣起来……而且我有一种预感……”她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佑真的耳畔,“所以我想通过自己解决。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精神亢奋,这两天我好像也不很累,也没什么困意,就索性四处走走找找线索。当然,我也考虑过,我可能具有危险性,所以,如果你拒绝,我也可以理解……”
佑真默默把话听完了,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她是个有精神疾病史的人,留她在身边,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按道理,自己应该立刻报警,把她送得远远的,看她被关起来——佑真叹息:“先上山吧,我想想。”
佑真母亲的墓在山顶最高处,附近一圈全是虚位以待的空坟。山顶上的视野极佳,空气分外清新,一眼望去,越港尽收眼底,战神港横穿其中,仔细瞧,能瞧见他父亲的科研中心,更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水墨山川,越远越浅,直至山与云成一色再也看不分明。
以前每年这个时候,佑真都是陪她父亲前来扫墓。直至5年前她父亲违背了她母亲的意愿,启动了NHP,调查中佑真发现,她母亲柏舟的死与这个计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指责陆缆之退休后,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唯利是图的商人。她父亲拒绝向她做出任何解释,她反对“新人类计划”,与她父亲决裂。
来得晚,祭台上已经摆满了来自柏舟的学生、同僚以及友人送来的花与祭品。佑真把背包里的芒果派摆在祭台,据他父亲说,这是她母亲最爱的小点心。她看了一眼正在眺望风景的元初,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带人来探望她母亲,可是人都来了,她对着她母亲的墓碑说:“那个傻乎乎看风景的,叫做元初。她不是谁,就是刚好遇到的,你不用管她。你要是有空,就保佑她赶紧想起来自己是谁吧!”
元初原本是因为尴尬才特意避开,总觉着别人去看望逝去的亲人,她这么白白地跟去就不大合适,以她的身份跟着行礼也不对,若是瞪着一双眼睛看,简直有些无礼。突然听见这番说辞,连忙正色来到墓碑前面,“阿姨你好,我叫元初,我——”说话时,不意扫见墓碑上的照片,先是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愣,再看照片上的人便有些恍惚,似梦似真之间,照片上的人正对着她眨眼,她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像被重器狠砸了一下,排山倒海的悲伤猛然袭来。
佑真看她面色忽然大变,紧攥双拳垂着头仿佛异常恐惧的样子,不禁上前询问:“你怎么了?”
“不舒服……”元初站立不住,半跪下去。
眼看着她的身体一直往下沉,佑真手忙脚乱,“那,要不要喝水?”
元初只是摇着头,不住地问:“那是谁?”
“……我妈妈……”
“她……她是谁?”
“……柏舟”
“柏舟、柏舟……”元初喃喃唤着,世界逐渐颠倒,直至剩下一片青灰色的天,然后,天幕也缓缓合上了。
诚然,佑真是缺乏母爱的,但若然说佑真对柏舟怀有多么大的依恋,也不尽不实。她自有记忆就没有母亲,母亲在她这里,只是一个宽泛而朦胧的词汇。
她会通过书本、电视剧假想一个柏舟样貌的合格母亲,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冬天给她打毛衣,夏天为她扇扇子……可惜这种套路式的情感氛围,人造痕迹过重,始终无法真正触及佑真的内心。在复杂情绪经年累月地沉淀积累下,对母亲的感受,有时更清晰地体现为憧憬与渴望,这种正向积极的情绪却在父亲的不屑、众人一次次的对比中变得愈渐阴郁。
被风扬起的半透明白色窗纱拂至床上闭目深睡人的面上,被一把抓住,“啪”地一声,窗帘轨杆应声而断。
佑真被吓得霍地转过身,元初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二人对视,元初的目光疏离而又陌生。佑真打了一个寒颤,望望她手中紧攥的窗帘,“我的窗帘!”
元初想要与她对话却无法集中注意力,一时间万千资讯四面八方而来,远处红绿灯跳动的声音,学校的晚自修钟声,街道人群的笑语,自行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更甚有广播电台的频道播报……
元初烦躁地甩着头,“好吵……”
佑真忍住了害怕慢慢上前,扶住了她,“你怎么样?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叫救护车?”
“好吵!把门关上!”元初叫,她因没有听力,这一声听在佑真耳里已是怒吼。
佑真只得慌忙关上了门,可是情况并没有明显好转,元初仍是捂着耳朵嚷好吵,佑真手忙脚乱,着急间,忽瞥见了桌上的降噪耳机,忙取来为元初戴上,“这样呢?……”
世界一瞬清静了,元初回过神来,悄然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面前的女孩穿着一条吊带,露出大半截修长的臂,头发像是刚洗过,湿漉漉地披散着。她小巧的鼻头沁出薄薄的汗珠,她水汪汪的眼睛此刻正忧心地看着她……四周弥漫着这个叫佑真的女孩儿的气味,这几天她闻过很多种味道,每一种味道在她脑海都有对应的标签,唯独这个女孩儿的气味,打不上标签,似乎什么都不对。
佑真突然发话,“你看什么?”
元初赶忙收回视线,看看手上的窗帘又抬头看了看脱钉的窗帘轨,“对不起……”
佑真哼出一口气,抿起假笑,“没事儿,不然我为什么把你从这么远背回来呢。”故意放缓的话语让元初可以识别其中的负气。
“我给你修……”元初欠愧地说。
“不用了!”佑真打开柜子在里面翻给元初换洗的衣服,元初一急,跟上前,“我真的会修……我给你修!”
“我都说不用了!又没有工具,你怎么修嘛!”
“不需要工具,钉子还在,只需要这样——”她急着要给佑真做示范,稍一用力,衣柜门被她生生卸了下来。
元初握着半扇门呆住,“对不起……”
“给我——!”佑真恨恨夺过柜门,元初只得松手让她拿去。
眼看着她把柜门丢到过道去了,才小声说:“……我看了一下,这个也很简单……可以修。”
“你到底是谁啊?”佑真叫起来。
元初说:“我也想知道……”佑真接着说:“我知道了,你就是我的克星吧!”
元初不说话了。
佑真重重叹了一气说:“本来要送你去医院的——你不是说,你的身份证对不上;万一……你是盗刷别人的卡……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就先回来了。我估计你应该是低血糖吧……”
这几天确实是没怎么吃东西,空着腹又爬山,元初也认同这个说法。
“你耳朵不疼啦?”
元初试着脱下降噪耳机,细听依然能听到那些声音,然而身体此刻却好像懂得自动调控一般适应了,“好像不疼了……”
“刚把人吓死了!”佑真又转回阳台,“你晕倒的时候想起什么了?你认识我妈?”
“没想起什么,只是忽然觉得——”
元初想说觉得难过,然而这是很不合常理的情绪,正在寻找措辞,佑真靸着拖鞋啪嗒啪嗒进来了。她手里托着下午祭拜用的芒果派,正大口嚼着。
元初呆看着她大快朵颐,佑真也看见元初在看,只好低头插起一块弯下腰喂她,“啊——”
“我不——”“饿”还没说出口,已被佑真强行塞进一块入口。可能是太久没吃东西,元初竟意外地觉得好吃,她细细地咀嚼着,柔软甘甜通过齿舌向胸腔慢移,幸福而温暖。
佑真露出微笑,“好吃吗?”元初说着好吃,注意力却被佑真颈脖挂着一只小指盖大小的金色小船分散了,那天在出租车上她衔在嘴里的便是它,当时环境晦暗并没有看清,这会儿看清了,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奇异感觉。
佑真支起身子,靠坐在书桌,漫不经心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认识她。”
元初一心想着那只坠子,便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方才哦了一声道:“你丨妈妈,我?认识她?”
佑真冷笑,“很奇怪吗?她是个杰出女性,认识不认识的,叫她一声老师的大有人在,崇拜仰慕的也不少。说不定,你就是其中一个,说不定,你就是为了她慕名而来,找到我的学校,然后一时激动,失忆了。”
元初因她分析得有板有眼,倒也无可反驳,她毫无印象,姑且这么猜测也未为不可。
“有道理。但按你这么说,我更应该去她生活过的地方、她工作过的地方缅怀她才对,但我为什么去找你呢?”
“我是她的女儿呗。想从活人身上看看她的影子……”佑真眼皮也不抬,手里的芒果派被她通搅碎了。
“也有这个可能。”元初说,“还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为了找你而来呢?”
佑真举起目光,又垂下去,思疑元初的木讷是装的,看她一脸挚诚,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找我,找我干嘛?我又不是她。”
“你不是反NHP的带头人吗?”元初敏锐地察觉到佑真有种消极的自卑情绪。
“你这也知道的?”佑真不认为自己已经“火”到出圈。
“我那天……在你们学校,听见她们说……”元初解释。
元初言者无心,佑真却为这个假设打了一个冷颤,她要是什么反NHP的激进分子、间谍什么的……她爸爸岂不是有危险?她反对NHP不代表,她要陆缆之陷入危险。
元初微笑道:“而且,你这么好看。说不定,我是你的粉丝呢?”
“开什么玩笑!”佑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放下芒果派,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一转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从走廊传来她的呼叫,“你把派吃了吧!然后洗个澡!”
对于接收这盘派,元初感到很高兴,她边吃边想,无论事实是不是她和佑真分析的那样,她的失忆和陆佑真都脱不开关系,也就是说,只要她跟着陆佑真,谜底迟早会揭晓。她不想伤害陆佑真,但她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眼下冒险是在所难免了。
另一头,佑真正站在洗浴间为元初试洗澡水的温度,她在校外租的小房子,里面什么都还好,只是热水器时好时坏,有时正用着忽然就没了热水,若是赶紧拧热水,又被烫得跳脚,她怕元初不会用。
水稀里哗啦地从喷头流出来,她试着水陷入沉思: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放在她身边是可行的吗?万一她是来接近自己执行什么神秘任务的呢?转念想到她卸掉柜门的蠢样子,又不禁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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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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