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梦

大家围着火盆烤火,听曲。弄来点热黄酒,就着笛声一盏半杯酒下肚,脸儿烘热发红。窗外雨势愈小,苍老的笛声愈低。

曲毕。众人止不住感慨:“宋夫人笛子吹得真好。”

“宋夫人是吹笛子的国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官流露出对往昔繁华的留恋。

“犹记当年您在天宁节的风采,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宫女。”

“唉。”宋彤唏嘘:“陈年往事。”

宋彤在教坊最风光的时候,五陵年少,达官贵人求她垂青的数不胜数。现在想想如一场大梦。不过岁月总会自己修饰,宋彤并不艳羡那时的自己。

教坊伶人再怎么穿金戴银,风光无限,终是贱籍。在人眼里一如长毛的猫儿,会唱曲的鸟儿逗人开心的玩意。

刚做行首那会儿,宋彤以为自己过上悠闲日子——住在宽敞屋子里并一个大姐伺候着,除有酒局和邀请赴宴,其余时间全凭自己做主。等到她真成为行首才发现做什么春秋大梦?

小小挫着指甲,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是官宦千金吗?我们不过比青楼小姐略强点。单说参加酒局这项。行首是可以摆架子,推掉一些宴席,可身上担着官府分派下来的巨额酒水钱,到了年底卖不到数儿,管你行首行尾通通挨板子。”

绒绒接过话:“酒水钱还是其次,最讨厌的是熬大夜的酒局。陪人唱到三更半夜又累又饿,胃里翻涌,面上强颜欢笑。”

粟娘安慰道:“总比做小丫鬟好——不用天天练功挨打,吃粗茶淡饭。酒局上可以见缝插针吃些果子点心,灌下茶水填饱肚子。”

几人三言两语一句句敲碎宋彤对行首美好、不真实的幻想。

一开始宋彤熬大夜熬不住,从晚宴上一撤下,人倚着马车壁板昏昏欲睡。粟娘见状把她摇醒,“现在睡着了,下车谁背你回屋?”见她不醒在她腿上重重拍一巴掌,“快醒醒。回去睡。”

绒绒道:“我们还好,官妓不允许过夜。那些青楼妓女才是最惨的,谁不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年纪轻轻一身病。”

粟娘道:“她们怎么能和我们比?我们是枝上娇嫩的花儿,她们是地里七扭八歪的葱。”

小小痴笑:“都是任君采撷。话说翠玉楼头牌……”

小小开始聊京城香艳轶事,宋彤听得迷迷糊糊。整个人游魂似的漂浮回屋,耐着性卸妆,脱衣,洗漱完倒头就睡,直到次日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身上才恢复清明。

翌日又是师傅教学琴棋书画,又是查看请帖预备应酬,收拾收拾赴宴。日子周而复始,宋彤觉得自己是被绑着手脚的木偶人,到了该上场的时候绳子一提上场表演。

四个妙龄少女衣香鬓影出现在一场场盛宴,赚足了目光——羡慕的,嫉妒的,带着**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荡。真应了那句“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那带着醉意的目光流连在宋彤身上时,宋彤敏锐捕捉到目光的主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此人是国子监博士田事修,德高望重,桃李满园。他并不言笑,只细细打量宋彤。

宋彤对大儒天然好感,下台敬酒时面带微笑地帮田事修正了正琉璃杯,怕他老人家失手摔碎。

谁知那笑落在田事修眼里就变了味,一只长着老人斑的手藏在桌布下面摸到她垂下的手背。

宋彤一惊,差点失手打掉酒壶。

亏她以为出身清流自然人品贵重,谁晓得是个衣冠禽兽!涎皮赖脸盯着她看,还趁她倒酒揩油。那枯树皮的手和身上飘散的老人味令她恶心不已。

宋彤立马变脸,不苟言笑着挨过整场宴会,引得粟娘频频侧目。

“怎么恹恹的?”粟娘问。

“就那个国子监田老不死的。”

“谁呀?”小小没听清,特意扭过头问。

“他怎么了?”绒绒也听到动静。

“哼。”宋彤有些难以启齿,“他想占我便宜。恶心死人。”

“啊。”小小瞪大眼睛,“那行将就木的老头看上去六十多了吧。”

“管他六十七十的。”绒绒冷笑,“这些老爷个个假正经,一喝酒就现出原形。依我看,别管平日里多大义凛然,都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按他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哦。‘食、色,性也。’这种人我见多了,全将他们当笑话看。”

那些官老爷也是人,他们白天裹着官袍坐高台当青天大老爷 。到了黑夜官袍一脱,坐她们身边又成了凡人。都是人,是人就吃五谷杂粮免不了人的气味,有的满脸浸油,张嘴口臭;有的皮如糙纸,浑身老人味;有的闻着清香,声如驴叫。哪有话本子写的俊俏书生?略微平头正脸的早有了相好。比如绒绒就有相好——小小咬耳朵悄悄告诉宋彤。

粟娘盯着她咯咯笑。妩媚的眼神蜿蜒而下,滑过宋彤的脖颈,锁骨,停留在隆起处。

“笑什么?”宋彤脸一红。心里很明白粟娘笑什么。

“哈哈哈。笑你秀色可餐。”粟娘恣意地盯着她那处看,“啧。这丰满的胸脯,我看了都移不开眼。哈哈哈。”粟娘大笑。

绒绒和小小望过去。宋彤又臊又急又怕她们调侃,骂道:“亏你是个女子,怎么说话呢?也不害臊!”

绒绒和小小笑道:“夸你身材好。”

“呸。”宋彤娇嗔。说罢要去挠粟娘痒痒。

粟娘一身细皮嫩肉,最怕痒。碰到腰腹笑得停不下来,更别说腋下。见宋彤来真的,连躲连饶:“我不过开玩笑。哎呦你来真的?我…哈哈—别—哈哈 。”被宋彤挠得笑到岔气。

“晚上还有宴会呢。我梳了半天才梳好的发髻都散了!”粟娘好不容易爬起来,对着镜子一照,只见镜子里头的美人钗横鬓乱,脸儿红红,一双眼睛笑出了泪花温润可人。

粟娘雪白的手腕停在乌黑鬓边比划,终于在云鬓嵯峨的高髻上簪上一朵豆绿绢纱做的欧碧牡丹。

宋彤凑近细瞧,“这支绢花做的极像真花。”汴京最好的绢花铺老师傅做的,宫里都买她家的绢花戴。

粟娘却嫌不够好,努努嘴道:“是真花倒也罢了。假花再像也是假的,用手一摸就露馅。我情愿它是珠子串的,俗就俗气些。”

小小吐舌头,“那可不行。李妈妈还不心疼死。”

绒绒埋怨:“前阵子我还听李妈妈和教坊官员抱怨,说我们一群人开销太花钱,要不是她和王妈妈苦苦撑着早亏了本。你们听听,我们一共花了她们多少钱?难道我们没挣钱?成天唱啊跳啊赚的赏赐她们一抽就是七成,只留三成给我们装点头面。一年下来我们手头上能攒几个钱?”

绒绒对这对姑嫂在金楼称王称霸的行径颇为不满。因为李妈妈从她那拿好处,背地里却骂她乱花钱。

小小皱眉,“李妈妈嫌我们赚的钱少喽。哼。她要把我们像青楼女一样卖了赚得缠头钱才甘心。”

“哎。上次李妈妈看翠玉楼的石榴红带了两只翡翠手镯,翌日就把自己翡翠坠子戴上。”粟娘转过身笑:“她心里很在意,不肯被人比下去。她还怨我不长脸。”

小小道:“李妈妈最讲尊卑有别。她是教坊色长,半个官职在身,将一群青楼妓女,勾栏伶人视为脚下泥,自然不肯被人压一头。”

“李妈妈说干的好不如嫁的好。她和我谈心,说我要是找个好男人嫁了总比在金楼蹉跎强。无依无靠的老官妓最可怜了。”

宋彤想起前几天散宴,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官妓抱着旧日情人的大腿苦苦哀求。

她们隔着老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看见那男人嫌弃地踢腿,朝地上跪着的女子骂道:“像什么样子!”他身边站着一群随从个个像没看见似的。她们这边的纨绔好事踮起脚看,却都不肯过去调和。

那男人踢蹬了好几次死活挣脱不过,腿上牢牢捆着老官妓,愈发恼羞,伸手要扇她巴掌没真打,打个虚空。老官妓下意识躲闪,终于松了手。

宋彤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嬉笑。宋彤面色凛然撇过头看别人。小小和绒绒没笑,粟娘跟着笑,不过笑浮在脸上很是无奈。宋彤照着别人的脸一一看过去,似乎像做一盏灯,别人看到她的脸便止住笑,但效果微乎其微,如同一盏抖着火苗的灯映照在黑暗里显得更黑。

忽然沉默,似乎都想到这件事。绒绒幽幽续上:“这倒是真的。”

粟娘眉眼含春,朝宋彤道:“那有何难?今晚是进士宴。宴上好几个进士都是青年才俊。挑一个走呀。”

“少来。”宋彤挣脱走。

“我可是说真的。翠玉楼前头牌就是走这条路,人家现在生下孩子一辈子稳妥。”粟娘装成轻佻样,玉臂搭在宋彤肩膀上。

宋彤一脸肃穆,不搭理她。小小和绒绒嘴角掖着笑,笑意待发。

“我可是说真的。”粟娘蓦然哈哈大笑。

大家被甜腻腻的笑鼓舞,跟着笑出声。氛围终于趋向柔和,大家又说了通闲话。乔姐进屋寻她们,说是时辰差不多,提醒她们收拾收拾预备赴宴。

“除了睡觉我们一天只有一个时辰是属于自己的。其他时候不是练功就是赴宴。没有尽头。”小小扭着帕子,把一块帕子扭成麻花。

宋彤低头嗅香囊提神,听到她在身边说话,沉声道:“没办法只能熬下去。”

晚风吹起帘幔一角,大家凭栏远眺,看浓夜下沿街长灯。打更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梆子,从街头走到街尾。那灯笼的亮光随着梆子声渐渐黯淡。整座金楼似乎是一艘船行驶在昏暗无边的海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是岸上人家。她们永远到不了岸。

只有盛宴上的酒在舌尖犹存,尚且麻痹观感。她们裹着绫罗绸缎,泡在奢重的名酒奇香中,挥霍短暂的青春暂且忘却空洞无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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