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二房的小丫头秋花怯生生过来,“阿奶,我刚刚去鸡窝捡鸡蛋,发现鸡蛋少了两个。”
张婆子正窝了一肚子火,听了这话骂骂咧咧,“你阿爷病成那样,吃两个鸡蛋怎么了?你不想你阿爷病好?”
秋花被骂,缩了缩脖子,“不是!阿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婆子心里有气,瞪了秋花一眼,语气更加不善,“一个个全是赔钱货!养在家里也是浪费粮食,趁早一个个全嫁出去。”
秋花一头雾水,可怜兮兮看着大伯娘。
大伯娘朝张希瑶的房间努了努嘴,安抚道,“放心吧,你阿奶骂的不是你。”
这意思是张婆子在指桑骂槐。赔钱货骂的是谁,张希瑶不用开门也知道。
这个家总共有四个姑娘,大伯家有两个女儿,老大名叫春花,已经嫁人,老四名叫夏花,今年12岁,二伯家一个女儿,名叫秋花,年纪比她小三岁,就是刚刚的小丫头。
门传来响动,张希瑶立刻坐到床头,继续吃饭。张婆子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碗,碗里的吃食跟她一模一样。但让张希瑶诧异的是,她的筷子在碗里拨弄几下,居然有颗剥了壳的鸡蛋。
张婆子眼神复杂看了张希瑶一眼,将鸡蛋拨到她碗里,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又骂骂咧咧出去了。
张希瑶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
张婆子是她在这个家最亲的人。
张婆子是二婚。头婚嫁的男人,成婚两年,没能生个孩子,男方就将她休了,她改嫁给了张老头。张老头那时是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鳏夫,没了婆娘,家里无人照应。
张婆子不能生,他不缺儿子,也无所谓。
但张婆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就生了原身父亲。
而原身父亲娶了原身母亲十四年,只生她一个女儿。
张希瑶当然不能现在就嫁出去,她现在只有十三岁,就这样被家人当垃圾一样甩出去,到夫家的处境只会更差。
而能够改变她困境的人只有张婆子。
她吃完饭,将碗筷放到木桶里,家里的农活都是分配好的。她重新拿起背篓,走到张婆子面前,细声细气喊了一声,“阿奶,我打猪草时,看到好多村民去捡蘑菇了,咱们也去捡点吧?!”
蘑菇算是山珍,一斤干蘑菇能卖十来文。算是农家为数不多的来钱路子。
张婆子忧心老头子的病,但是家里铜钱眼瞅着要见底,再不想着赚钱,老头子肯定就没了。
老头子一走,她这个后娘说的话还有人重视吗?她的结果一眼望到头。
她点点头,拿着比张希瑶还大的背篓沉默走在前面。
家里其他人吃完饭都要下地干活。张家已经没有田,家里种的十亩地是赁村里王地主家的,每年除了要交朝廷五成的税,再分五成给地主。这时候小麦亩产是150斤,交完所有税,他们家只剩下37斤半。也就难怪张老头对全家沦为佃户是那么的绝望。
话题扯远了。张家没有闲人,每一个人都比张希瑶能干。老三的死,打得全家一个措手不及。但除了老爷子,没有谁有闲心生病。他们得为了生存继续埋头苦干。
两人出了村子,没走几步就到了后山。
张希瑶怀疑这本书的作者是云南人。据她所知开封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就算有山,可那山与小土坡也没什么区别。可眼前是什么情景?
山影绰绰,一座叠着—座,像战场上的士兵,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际,隐没在云雾之中。
这种山一般只出现在山区,开封根本就没有。
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山脚下。能吃的蘑菇都在深山里,他们这座山经过百姓多年砍伐,老虎早已灭绝,也从来没听说过狼,倒是偶尔会有野猪跑到山脚破坏地里的庄稼。
两人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偶尔也会碰到村里人背着背篓从山上下来。背篓冒尖处能看到成捆的野菜。
古代粮食产量低,许多百姓为了填饱肚子,尽可能地挖野菜,采蘑菇。蘑菇可以卖钱,野菜晒干之后会储存起来,留着冬天物资匮乏的时候填肚子。
张婆子停下来跟大家打声招呼,问他们有没有捡到蘑菇。
有些人实在,会停下来,把背篓解开让她看。
张婆子低头看了一眼,“哎哟,怎么才摘这么点儿?”
村民们叹息,现在蘑菇太难找了。他还是去深山里找的,天不亮就出发,找了两个多时辰,就找这么点儿。
等进了山,没再遇到村民,张希瑶确定周围没人就叫住张婆子,“阿奶?”
张婆子回头看了她一眼。
张希瑶抿唇,“阿奶,我想去祭拜阿爹。今天是他的头七。”
头七是古人很重要的仪式,但张老爷子病重在床,家里人都忙着种地,哪还顾得上死人。
张婆子不是不惦记儿子的,可她连自己的未来都迷茫着呢。
她沉默在前面走着,算是答应了孙女的要求。
张明礼是死在外面,他不能入祖坟,他的墓被修在两座山的夹缝中,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也算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张希瑶的母亲跟他一起合葬,算是生同衾,死同穴的最佳写照。
新坟刚刚定型,一阵雨后,青草冒出了头。坟的四周却是密密麻麻的红蘑菇,颜色有深有浅,像一把把小伞。
张希瑶走过去,看着漫山遍野的红蘑菇,采了一颗,放在鼻端闻了闻,一股清香味儿。
张婆子一回头就看到孙女手里的蘑菇,以前老三两口子在的时候,阿瑶从来没上过山,不认得蘑菇也很正常,她蹙了蹙眉,“这种蘑菇不能吃,有毒的。”
张希瑶点点头,没说什么,将蘑菇放到地上。
张婆子从背篓里掏出一沓纸钱,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纸钱点燃。家里钱不多,她只能用最简陋的黄纸。
张希瑶看到这一幕,原来阿奶早已想过来烧纸。怪不得她没费什么口舌,阿奶就同意了。
张希瑶跪下来给张明礼夫妻磕了四个头。
她没有起身,而是开始自顾自讲话,“爹娘,女儿不孝,自你们走后,我一直浑浑噩噩到现在才有时间陪你们说话。我这几天过得很不好。前几天有个道士来家里胡言乱语,说我克父克母,大伯娘想把我嫁出去,你们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
站在边上的张婆子蹙眉打断她,“阿瑶,你别胡说。这事还没有定下来呢。”
张希瑶没有看她,自顾自说道,“爹娘,没有你们,我到哪都过不好,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自打你们走后,阿爷就病了,你们地下有知一定要保佑阿爷,让他快快好起来,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嫁出去,阿爷要是没了,那道士肯定会冤枉我阿奶克子克媳还克夫,到那时阿奶怎么办?!”
张婆子瞳孔骤缩,心脏剧烈跳动着,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愣在原地。孙女都能想到这些,她能想不到吗?可是老头子是心病,她又有何办法!
张希瑶依旧没有回头,“爹娘,我不想嫁人。我嫁了人,逢年过节,谁给你们烧纸,谁给你们摆供果。你们在地下不得被人欺负死?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立刻去下面陪你们。”
张婆子眼圈通红,侧过身体,偷偷擦了擦眼泪。这孩子是有孝心的,不枉老三两口子如珠如宝宠着她。
“阿奶,我不想嫁人。我将来要招个男人入赘,给我爹娘承继香火。不让您孤苦无依。”张希瑶不知何时站起来,一只手紧紧握住张婆子的胳膊。
张婆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好像天降横财降在她面前,脑海一阵眩晕,她双眼放光,紧紧握住孙女的胳膊,“当真?”
“当真!”张希瑶上辈子学的是金融。在她眼里,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张婆子之所以会叫姑娘赔钱货,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因为这年头只有儿子才能给张家传宗接代。女儿总归要嫁出去的。她想要留在这个家,就得为这个家族延续香火。男人娶媳,女子招赘,都是渠道之一。
张婆子高兴过后,紧接着眉头紧锁,“不行不行!咱家现在没钱又没地!你大伯二伯不是娘亲生的,一旦你阿爷……奶就压不住他们了。他们可不会给你招赘。”
现在他们听话,那是因为有老爷子镇着,孝字大过天。可一旦老爷子没了,她这个继母就得看继子脸色过活。
张希瑶点点头,队友脑子清醒,对她来说可喜可贺,她叹了口气,“阿奶,当然不指望他们,咱们可以自己做吃食到东京卖。我听爹说那边特别热闹,人很多。那些小贩卖的吃食还不如娘做得好吃。我娘会做的菜,我全会。”
张婆子面露迟疑,“你娘做菜很一般啊。”
原身母亲是秀才之女,嫁进王家前七年就一直负责灶房。全家人都知道她的厨艺。后来张明礼到县城读书,带着媳妇和女儿一起去了,但原身母亲的厨艺大家还是知晓的。
张希瑶拿她当筏子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原身母亲识文断字,陪嫁就有一本食谱,这在全村是独一份。她叹了口气,“阿奶,其实我娘会很多菜,做得很好吃。你们觉得一般,是因为想把菜做得好吃,就得舍得放调料。咱们家为了供爹读书,我娘把嫁妆都填进去了,哪有钱买调料。但是我娘做的菜是不是比你们做得都好吃?”
“这倒是真的。”张婆子都承认这点。可这么大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法做决定,“我得跟你阿爷说。”
张希瑶当然不能答应,“阿奶,阿爷除了我爹还有两个儿子,他不怕死后无人承继香火,可你和我爹不行。既然你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定,不如就问我爹吧。”
张婆子下意识看了眼儿子的坟头,“怎么问?”
死人还能说话?!
张希瑶走到刚刚采蘑菇的地方,捡起地上的红蘑菇,“阿奶,要是我把这个蘑菇吃了,死不掉,你就答应我的要求。要是我死了……你就将我跟我爹娘合葬吧。我们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完,她不等张婆子反应直接将红蘑菇塞进嘴里,这可把张婆子吓了一跳,这可是毒蘑菇。
他们这儿有个民谣是这么唱的: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来吃饭饭。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躺板板,埋山山,大家一起风干干。风干干,白杆杆,身上一起长伞伞。(1)
前些年闹饥荒,整个开封颗粒无收。穷苦的百姓全跑进山里找吃食。野草树根都被百姓挖走了,只有漫山遍野没人要的红蘑菇。他们家前面的良子他爹太饿了,哪怕那些蘑菇有毒,他还是吃了,然后就死了。
从此这民谣深入人心,十里八乡没人敢碰这种毒蘑菇。
注(1)引用云南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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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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