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微与沈沁离开后,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拈霞捏着木梳,上前一步:“侯爷,奴婢为您通发。”
沈恕闭目,语气恢复疏离冷硬:“退下。”
这时,院外的小厮在月亮门前通报:“许大夫来了。”
“传。”
许大夫进来见着沈恕发髻散开,正卧在一个精巧的躺椅上晒太阳,欣慰道:“侯爷气血不足,趁着午后温度高,多出来晒晒太阳,补充些阳气,对身体恢复大有裨益。”
沈恕:“进去吧。”
许大夫闻言自觉止住了话头,青山、松泉垂头应是,将他挪进内室。
沈恕自半年前重伤后,一直缠绵病榻,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无。为避免生出褥疮,白日里需要下人每隔一个时辰便为他翻身与活动手脚关节,此外,为减缓肌肉挛缩与感官失调,许大夫每日两次的全身推拿亦是必不可少。
持续半个时辰的点按推拿在一片沉寂中结束,许大夫收拾好药箱,悄然退下。
沈恕露着嶙峋的锁骨,仅身着一条为方便推拿的齐膝亵裤,闭目躺在拔步床上,额间一层薄汗,呼吸微促。
青山轻手轻脚上前,摆好水桶木盆,拧干温热的帕子,为他擦拭身上残留的药油。
那件事至今,沈恕外伤已然痊愈,但是落下心脉受损的毛病,碰上这寒冬腊月更是有了哮喘的迹象。
心如死水,病痛辗转,整个人被毫无尊严地困在这床榻的尺寸之间,就连洗漱和解手都无法独立完成。
府里的下人,从此都揣着同一副小心翼翼:只要侯爷不开口,半句话不敢多言,一件逾矩的事,都不会沾,有他在的地方,连脚步都放的格外轻。
室内针落可闻,气氛低沉压抑。
青山收拾好一切,为沈恕重新穿上衣袍,迅速退出房间。
林知微与沈沁回到知著院时,小院已收拾妥当,正室门庭紧闭,便提步直接去了小厨房。
“夫人,三夫人遣人来找咱们要酥油鲍螺的做法,说是二娘子喜欢吃。方才二夫人也亲自登门,不知道是不是为同样的事情而来。”拈霞脚步匆匆,进入小厨房禀报。
“二婶竟亲自来了?”林知微停下手中搅动,铜锅中的牛乳正咕嘟咕嘟冒着细泡,“她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她心思微动。三婶出身清贵,表面和气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没想到会直接遣人索要食方。
而二婶,这位皇商出身的掌家夫人,之前对她这个“破落户”出身的侄媳,连正眼都不带瞧的,如今竟亲自登门?这可不像是来讨要吃食,倒像是有什么不得不当面说的话。
拈霞:“并无。当时侯爷正在推拿无暇接见,她知道您不在后便自行离开了,只说明日再来。”
见铜锅中已浮起一层轻薄的奶衣,趁着还未沸腾,林知微迅速将铜锅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晾凉。
“夫人,三夫人要的法儿?”拈霞拧着帕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帕角绣的玉兰 。
林知微捞出泡好淡盐水的茶花花瓣,用细纱布清按吸干水,同沈沁一块将其撕成半指宽的细条备用。
沈沁睁大了眼睛,做的格外细心:“姐姐,为什么花瓣要泡盐水?”
林知微:“就像盐渍梅干,盐能收住花果的涩气,吃起来也会更有层次风味。”
拈霞见林知微没有回应,还想继续出声,却被采月强行拉了出去。
采月:“你怎的近来愈发没有规矩了!这是夫人自己的食方,给或者不给都不是咱们下人可以置喙的。”
拈霞:“可是三夫人她……”
采月:“什么三夫人二夫人,咱们的主子只有夫人一个,你忘了之前老夫人是怎么交代咱们的了?”
二人再次进门时,孙妈妈正将晾温的牛乳缓缓倒入滤过的蛋清糊中,沈沁一边轻搅一边将撕好的茶花细条丢进去,秋穗则取过帮厨丫头递来的蜂蜜罐,小心翼翼舀出一勺加进去。
林知微:“你们回来的正好,拈霞心细,你去取出套白瓷盏来,将内壁擦上一层薄熟猪油备用,采月跟小桃准备水、篦子和一叠细纱布。”
众人各司其职,奶糊很快分装入盏,瓷盏放篦子上,盏口盖一层剪圆的细纱布后,放在文火上蒸半柱香便起了锅,只是锅盖却未直接打开。
林知微凑在蒸锅边缘听着内里的声响,沈沁便也跟着她一起动作。
“若没有听见滋滋的气泡声,就熟了。”
沈沁耳尖微动,见林知微点头应允后,兴冲冲地打开锅盖,揭开纱布。
乳糊已凝结紧实,用指尖轻碰盏壁,莹白的乳酪微微回弹,不塌不流,表面隐约可见茶花花瓣的浅粉,瞧着便雅致,气味更是**夹杂着花香四散,令人垂涎欲滴。
放凉片刻,林知微又在表面撒了层浅浅的糖霜,递给沈沁一支银勺。
沈沁第一次自己做吃食,还是这么漂亮诱人的吃食。
她小心翼翼挖起,像是托着一小块云般丝滑弹润,入口先是牛乳的香醇,糖霜的清甜随后化开,随后回味是茶花的清雅香气。
“比蜜糕滑,比酪浆香,像把春天吃到嘴里啦!”沈沁吃的摇头晃脑,舔了舔勺子,“这份是姐姐的、这份给祖母、剩下这份正好留给哥哥。”
林知微摸摸她的发顶:“沁儿真厉害,会做这么美味的吃食,还知道要孝敬祖母和哥哥。”
沈沁得意洋洋,拍拍胸脯:“我这就去荣安堂孝敬祖母,我还要跟她老人家讲哥哥有好好吃饭……至于哥哥那份,姐姐你去送。”
小丫头虽然只有五六岁的智力,却还是鬼精鬼精的。
林知微笑着应是。
*
守在门外的青山、松泉见林知微过来,忙垂头行礼。
“夫人,侯爷刚推拿完,此时正在歇息。”青山踟蹰着提醒道。
林知微点头,接过采月手中的食盒,径直推门进去。
采月和拈霞止步门外等候。
拈霞低着头,采月则是昂着头朝青山翻了个大白眼,似乎不满他的阻拦。
“侯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作为贴身婢女也不知道提醒夫人。”青山用气音不满道。
采月撅起嘴:“我只知道,家里我爹不开心的时候,就只有我阿娘能哄好,侯爷现在不是正需要夫人的时候吗?”
青山:“……”
这话居然无法反驳,他好像又干了一件蠢事。
“回来了?”沈恕的声音带着倦意,仍闭着眼。
“嗯,沁儿带我去逛了后山和花房,”林知微将白瓷盏拿出来放在小几上,而后插入芦苇杆递到沈恕嘴边,“这是沁儿亲手做的甜点,走时特意嘱咐要给侯爷尝尝鲜。”
沈恕还未习惯嘴上突然被戳芦苇杆的做派,他轻叹一声,眼帘半掀,迎上林知微含笑晏晏的脸,拒绝斥责的话吞了回去,不自觉喉结微动,吸了一口。
盏中酪体乳白,像初春未化尽的雪,又似凝住的羊脂,温热滑腻,没有半点颗粒感。
牙齿清咬,能触到茶花细细的纤维,嚼着有淡淡的花清味道,并非刺鼻的浓香,而是咽下去后,回味的清甜。
沈恕眉头微挑:“玉凝花藏,绵密沁甜……你们摘了我的重瓣茶花?”
林知微眨眨眼,笑容微僵:“这个叫茶花玉酪凝,侯爷觉得不错便再多用些。”
沈恕又吸了一口,慢悠悠道:“那株宝珠,是岭南花匠培训了三年的新品,有市无价。”
林知微心头微跳,正想着如何辩解,却听他话音一转,慵懒沙哑:“好在,滋味尚可。与其挂在枝头零落成泥,此番也算物尽其用。”
林知微悄悄松了口气,顺势从矮墩上挪到了床沿坐下。
“侯爷不怪罪便好,”她指尖轻轻划过白瓷盏边缘,接着道,“说起来,我今日发现花房里还有一片空地,这样好的地气,瞧着实在是可惜。”
沈恕眼皮未抬:“哦?”
林知微声音放得更柔了些:“若是种些冬日里难得的瓜果青菜,不仅府上吃用新鲜方便,也能为公中省下不少的采买开销。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她说完,低着头不敢去看沈恕。
室内陷入寂静,只余沈恕清浅的呼吸声。
就在林知微以为他是在用沉默表示拒绝而抬头悄悄张望时,却正好撞上对方深邃的目光。
沈恕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见她抬头,又缓缓移向她湿漉漉的杏眼。
“……随你。”他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又补了句,“别祸害了那些魏紫和宝珠,也不许亲自去挑粪施肥。”
林知微怔愣片刻,随即面颊绯红,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侯爷!我怎会……”
沈恕已用完酪凝,侧过头,只留给她个漆黑的后脑勺。
“还有……”她轻晃他的肩膀,带着点试探的俏皮,“后山那边是否也可以由我打理,那些鸡舍羊圈重新启用,平日里府中剩饭剩菜有了去处,长成后足以让侯府自给自足。”
沈恕后背有瞬间的僵硬,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他想象侯府内响起鸡鸣羊沸的场景,额角隐隐作痛。
出身簪缨之家,他见惯了亭台楼阁、雕栏画柱,后山也曾伺养过白鹤、麋鹿和孔雀等奇珍异兽专供鉴赏,从未想过“养鸡”这种农家事会出现在侯府。
“林知微。”他唤她的全名,声音低沉。
“在。”
“你真是……”只听他极轻地嗤笑一声,带着股认命的无奈,“得寸进尺。”
林知微心下惴惴,停下手中动作。
又听那人声音闷在锦被里,有些含糊,却字字清晰:“都随你,只一件,管好你那些鸡鸭羊,若他们叫声吵了爷的清净,爷让青山把他们提前宰了炖汤。”
林知微眸中光华大盛:“是,我定将它们管教得服服帖帖,绝不敢扰了侯爷。”
“现在,出去。”沈恕微微侧首,露出小半张清隽却淡漠的脸。
他需要独自消化一下,他这座百年侯府,即将迎来鸡鸭成群这个“可怕”的现实。
她轻手轻脚地退至门外,小心翼翼合上门扉。
就在门扉即将测彻底掩上的瞬间,林知微探头进去,对着那床上的声音软软地补了一句:“侯爷待我真好,我到时定给您留一只最肥的炖汤。”
门内一片沉寂,并无回应。
林知微也不在意,雀跃地转身,正对上青山、松泉几人死死抿住嘴唇、肩头微颤的模样。
她心情颇好地挑眉,带着采月翩然离去。
门内,沈恕听着她轻快的脚步声远去,抬手按了按额角,嘴角却止不住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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