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微领着孩子们回来时,花厅里气氛微妙。二夫人自顾自转着茶盏,三夫人端坐着,温婉笑容里带着些许紧绷。
“二位婶婶久等了。” 林知微笑着示意采月、拈霞奉上点心。
二夫人扫过食碟,先拈起块金黄油亮的金丝肉松饼,酥脆与咸香在齿间炸开,油润回甘却不腻口。她眉梢微动,淡淡道:“嗯,倒不算花架子。” 手已下意识去寻第二块,半途生生转去端那醪糟芋丸。
三夫人先礼数周全地道谢,而后尝了芋丸,点头赞道:“入口弹润,倒是清雅。”
这时,明玥扒着母亲的袖子,将咬了小口的肉松饼递上,眼睛亮晶晶的:“娘亲,这是玥儿和哥哥一起包的!”
三夫人不愿扫女儿的兴,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那丰富的口感与肉香显然超出了预期,她顿了顿,只吐出两个字:“尚可。”
花厅里一时只余细微的咀嚼声。先前那点紧绷,竟被这甜咸交织的香气悄然化去。
送走二位婶婶,已近黄昏。
林知微提着食盒回到内室,刚走到镂空花架前,里头的禀告声便停了。
“侯爷,我来给您送些吃食。”
“进。”
沈恕正靠在引枕上看书,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食盒上:“今日花厅倒热闹,沁儿的笑声,隔着两道院墙都能听见。”
“陈伯和赖管事来交差,苗圃和禽畜都运到后山安置,孩子们闹着去看热闹,正巧跟二婶她们遇上。”
她打开食盒,取出小盏。里头卧着两块圆滚滚的醪糟芋丸,旁边的白瓷碟里,只放着一块切好的金丝肉松饼。
“这是沁儿他们您留的。”林知微声音柔柔的,“芋丸黏,肉松饼油,吃多了容易积食,您尝尝味道就好,剩下的我赏给后山帮工的仆从了。”
沈恕斜她一眼,侯府上下都盼着他多吃些,也就他这小妻子,把不多不少的分寸揣得比谁都准。
他就着她递饼的手咬了小口,饼皮油润酥脆,内里咸香柔韧,竟比御膳房的点心还对胃口,接着又尝了口芋丸,微甜中裹着弹牙的谷物香气,正好中合了饼的厚重。
他咀嚼的很慢,细细品味间已将最后一小块尽数咽下,目光掠过那已空的碟盏时,竟有些惋惜。便是这般浅尝辄止,才更引人回味无穷。
沈恕喉结滚动:“遇仙楼的事,明日便去?”
林知微:“嗯,二婶的经手的账册看不出什么问题,这酒楼不挣钱,得去实地看看才知道症结在哪儿。”
沈恕:“遇仙楼里是多年的老人了,性子倔,遇事不必硬扛。我让松泉给你安排两个护卫随行。”
林知微心头一软:“谢侯爷。”
沈恕眸色微沉:“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日后,不必言谢。”
他放下书,拉过林知微的手,拇指细细摩挲她带着薄茧的指腹,“明日早些回来,我们一起用晚食。”
林知微抬眸看他,忽的笑了。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那侯爷可得等我,别自己先偷吃了。”
沈恕喉尖溢出愉悦,竟真的点了头:“好,等你回来一起吃。”
第二日卯时刚过,林知微便已梳洗妥当,同沈恕用过早食后,跟着松泉去往外院的角门。那里已候着两名身着劲装的护卫。
“夫人,车马已齐备,就在门外候着。这两位都是当年跟着侯爷的老人,身手稳妥。”
林知微颔首。
门外停着辆乌木打造的豪华马车,两侧镶着黄铜鹿首,车门悬挂的墨色锦帘上,暗金缠枝莲若隐若现,一望便知是靖安侯府的规制。
林知微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羊毛软垫,角落里放着赤铜暖炉,倒是安排的异常妥帖。
秋穗跟着上车,坐定后,打开暗格取出套茶具,沏茶递给林知微。
“您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她小心翼翼打开食盒,将里头的茯苓饼和枣泥山药糕摆在小几上,“这是小厨房特意准备的,您现在要尝尝吗?”
林知微扶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不是刚用了早食吗?”
秋穗脸色微红,着急道:“可……可是李妈妈交代……”
林知微拉过她有些冰凉的手,认真道:“小秋穗,咱们是自小长大的情谊,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样,与侯府所有人都是不同的,人前咱们各自都把规矩做好,私下就还跟以前一样相处就成。”
秋穗眼眶有些红,忙用力摇头,声音有些发闷:“娘子这么说……婢子心里都明白。只是如今您已是侯府夫人,奴婢若是失礼,会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话未说完,一滴泪就砸在了林知微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这委屈,绝不会凭空而来。
林知微握紧了她的手,眸色沉了沉,没有追问这笑话从而说起,只在心里默默留意。
她抽出自己的帕子,为秋穗拭去眼泪,温声道:“好了,既出来了,便开心些。”
她将秋穗拉到窗边,抬手撩开锦帘一角,暖融融的晨光裹着市井气息涌进来。
“你瞧那卖糖画的。” 林知微指尖轻点向街东头,只见木案上摆着金黄的糖稀,老匠人握着长勺转着圈,转瞬就画出只扑棱蛾子,围在旁的孩童们踮着脚惊呼,小手攥着铜板跃跃欲试。
秋穗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泛红的眼眶里有了光彩,撇嘴道:“那小老头儿做的还没娘子做的好,这汴京城的小童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这话虽是事实,可是真说出去,别人怕是都会笑话你吹牛。”林知微意有所指。
秋穗梗着脖子正欲反驳,联想到之前的对话,又豁然开朗。
林知微柔声道:“你看这街上,无论是吆喝的货郎还是闲逛的女眷,都在寻自己的乐子。些许闲言碎语,哪比得上这人间烟火肆意?”
卖炊饼的蒸笼腾起阵阵裹着麦香的白汽,混入了挂满春联、腊味的年货摊子那片油亮鲜红的色彩里,处处透着浓浓的年节气息。
秋穗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紧绷的肩线松弛下来,低声道:“娘子说得是,是婢子钻了牛角尖了。”
“先不去遇仙楼。” 林知微望着街上渐渐热闹的人流,心头一动,“去樊楼。”
“是,夫人。”马夫利索地调转方向,朝着樊楼的方向驶去。
秋穗愣了愣,疑惑地看着她。
林知微解释:“樊楼是汴京第一酒楼,咱们去打打牙祭,顺道看看他们的宴席和年礼怎么做,也好对比遇仙楼的问题。”
秋穗开心地笑出鼻涕泡,转念又忙捂紧了钱袋:“昨日刚领了例银还没焐热,娘子可要省着些花!”
林知微瞟她一眼:“那你少吃点,给你家娘子省些银钱。”
秋穗气呼呼地转过身去,悄悄数了数银钱,唉声叹气。
樊楼坐落于东华门外,楼高四层,朱檐碧瓦,飞檐翘角,远远望去,宛如展翅欲飞的仙鹤。
此时辰虽早,门口已停满了各色马车,衣着光鲜的食客络绎不绝。
门童穿着青色锦袍,见又有马车靠近,仔细瞅了眼车徽,心中虽有些疑惑,却立刻上前躬身道:“贵客临门,快请张掌柜!”
随即引着马车驶向侧门。
林知微跟着门童走进樊楼,大堂内暖意融融,紫檀木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名品字画。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熏香与食物香气。
张掌柜穿着深蓝色绸缎长袍,快步迎上,恰到好处地深深一揖:“夫人安好,雅间一直为您备着,这边请。”
到了听松阁,推开雕花窗,便能看见东华门的车水马龙。
张掌柜递上菜单,笑道:“夫人今日想吃些什么?咱们樊楼最新推出的锦绣八珍席,用的是江南新运到的鲜笋、鲍鱼,还有北疆的鹿肉,最是应景,招牌菜樊楼烤羊腿和水晶脍也是桌桌必点,您要不要试试?”
林知微接过菜单,只见上面的菜式琳琅满目,不仅有传统的鸡鸭鱼肉,还有许多新奇的做法,如竹节鱼包和酒蒸石首鱼,连点心都有梅花汤饼、糖霜山药等精致品类。
她点了樊楼烤羊腿、水晶脍、竹节鱼包三道菜,再加一碟糖霜山药,笑道:“先尝尝这些招牌,若不够再添。”
“好嘞!” 张掌柜应着,转身吩咐伙计,“快些传菜,务必保证火候!”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菜便陆续上桌。
烤羊腿外皮金黄酥脆,一刀切下去,肉汁四溢,撒上特制的椒盐,入口外焦里嫩,带着淡淡的孜然香。
水晶脍切得方方正正,颤巍巍得摆在青瓷中,入口沁凉滑韧,带浓郁的胶质鲜香与姜醋的辛香交融,甚是清爽解腻。
竹节鱼包更是精巧,鱼肉在竹筒中蒸熟后带着竹子的清新香气,风雅至极。
糖霜山药桌时,连秋穗都忍不住“呀”了一声。
山药块摆成小山形状,山顶插一根干桂花枝,旁边放两颗蜜渍金桔点缀,用浅底的青瓷盘装着,远看像座小雪山。
吃的时候要用配套的银勺舀着吃,糖霜粘在温热的山药上,像给山药裹了层雪衣,咬开是入口即化的软和甜而不腻的霜,口感比硬邦邦的拔丝山药细腻好吃数倍。
席间,伙计不时进来添茶换碟,态度恭敬却不谄媚,张掌柜也亲自过来询问口味:“夫人觉得今日的菜如何?若是不合口味,小的立刻让后厨重做。”
林知微放下筷子,笑道:“味道极佳,尤其是糖霜山药,糖霜的甜度和山药的软度都掐得正好。你们的服务也周到,让人舒心。”
张掌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夫人过奖了!咱们樊楼能立足汴京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不断翻新菜式,还有这贴心的服务。就说这糖霜山药,是后厨新聘的江南厨子改良了糖霜配方和摆盘,刚推出半个月,就成了客人们的新宠。”
林知微心下明了,这菜的卖点不在味道,而在这‘风雅’二字,正是汴京贵客们最吃的一套。
她点点头,不经意问道:“眼看要过年了,你们这儿的年宴怕是早订满了吧?不知道有没有定制的年礼礼盒?”
“自然有。” 张掌柜凑近了些,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不瞒夫人,这年礼定制推出后,可谓是供不应求。连宫里采办的公公都来订了好些,说主子们尝个新鲜,图个吉利呢! 夫人若有兴趣,小的这就把礼单取来您过目?””
林知微摆摆手,中高档礼盒各定了一套,顺道多问了几句关于食材的来源。
掌柜见她出手阔绰,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勋贵最在意食材的珍惜与背后的渊源,于是便滔滔不绝介绍起来。
林知微从中了解到樊楼每天天不亮就派人去城郊采买鲜菜,香料从西域、江南专门运来,连做糖霜的甘蔗,都只选四川遂宁的。
一餐饭吃的双方都很满意,直到林知微拿到最后的账单。
这顿饭食居然花费了整整五两银子!心中飞快盘算着这顿宴请足以从公账支出,但如此开销也属奢侈。而刚刚定下的礼盒更是耗资十两!好在是年节人情往来,正好可作他用。
秋穗肉疼地从钱袋摸出两块银铤:一块十两、一块五两,递向张掌柜。
“夫人爽快!定制礼盒下午就给您送至府上。”张掌柜亲自送她出门,递上一张烫金的名片:“夫人日后想来,只需提前派人送张帖子,小的定给您留最好的雅间,再送两道新菜尝尝鲜!”
林知微坐在马车上,看着这烫金名片沉思,如此奢靡的消费竟能门庭若市,这汴京第一楼的名号,果然有它的道理。就是不知那地处同样繁华之地的遇仙楼,此刻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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