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柳无度睁开眼,看见最后一缕太阳的余晖没入平康坊的尽头,梳着垂髻的高挑侍女端着描金漆盘上前,青绿襦裙曳地而行,带来一缕幽香。
盘中放着一盏温凉的梅子汤,还有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绫罗手帕,柳无度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望着房梁,檐角的素色纱帘浮动,细细的灰尘在上面跳跃着,他忽而无声一笑。
侍女低垂眉眼,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温顺地说:“刚刚般若台送来了您要的经书,要我现在去取来么?”
柳无度坐起身,“不必了,现在不想看。还有别的事么?”
“两个时辰前,楞严司的秦佥事来了一趟。殿下让人回禀说您在为她治病祈福,不便打扰,秦大人留了一份简信就走了。”
“简信?”柳无度掀开被子,接过侍女奉上的外袍,“现在去拿来给我看看。”
他套了衣服,等了一会儿就迈出屋子。
他走出院子,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琴声,院子里流觞曲水,轩榭绕栏,柳无度沿着曲栏一路走过,拖曳着淡青长衣,停在兰草亭前。
亭中只悬了张水墨竹石图,刚刚的侍女恭谨地垂手跪在一边,地上搁着漆盘和一封简信。
弹琴的女人高挑清瘦,半挽着漆黑的长发,长眉斜飞入鬓,面庞芙蓉一样的清丽。
她披着云纹绉纱鹤氅,鸦青色的长袍大袖下干净纤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明明是很婉转的江南清曲,却多了几分空灵寒冷,像是春寒料峭的细雨。
柳无度走进亭中,捡起地上的简信抖开,看着看着就挑起了长眉,“太乐坊死了一个琴师……楞严司那些人是废物么,连这点事情都搞不定?”
弹琴的女人没有理他,最后一个音调如同珠玉溅如水中。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拈起桌上刚摘的带杆黄色菊看了起来,柳无度也不急,拢着袖子饶有兴致打量着她的琴。
“这支花好看,可是不适合插在我这支汝窑瓶里,”她说话的时候侍女已经伏在地面,身体发抖,女人起身施施然走到侍女面前,带着幽香的手挑起侍女的下颌,轻声细语:“不要怕。”
她把菊花戴在侍女的耳边,挥手让她下去,转身看向柳无度,“现在说说我们的事吧。”
“我不说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柳无度很悠闲地找了个青石墩子坐下了,“你还能留我多久呢?今天是秦佥事登门,明天就是张司使,再过几天,惊动了你父皇,你也不怕他会怎么猜忌你?”
“他猜忌所有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快死的人有什么可怕?”
柳无度愣了一下,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倒没想过这么久过去了,你说话会变得这么口无遮拦。”
“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朝廷的通缉要犯会摇身一变,变成楞严司的四品行走。”
柳无度哈了一声,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们多久没见了?算算时间有十年了吧?”
“差不多。”
柳无度顿时唏嘘起来:“十年未见,物是人非,你从莲华山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变成现在这样,简直是时移世易,人生无常啊。二话不说竟然能把我绑来这偌大的城阳公主府邸,难道说你忘了,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
“没拜师的人也敢跳脸?”城阳公主似笑非笑,“你一封信过来,我没问缘由就帮了你,你得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师妹不要这样说,你喊我来我不是来了么?”
“你九月初三来了汴京,第二天漕运西市胡商就特别呈报丢了上贡的青丝猧子,昨晚太乐坊的琴师自缢身亡,京兆府的少尹拿着罗盘今日就查出来有妖魔作祟的气息。你难道要说这些都和你都没关系么?”
柳无度眨了眨眼,哈哈笑起来,“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妹你啊,既然如此那我也不隐瞒了,其实我是来杀人的!”
他说话时笑容满面,手上还缠着沉檀木和玛瑙念珠,仿佛杀人只是一件小事,城阳看着他,突然笑起来,笑容像冰天雪地开出的花。
“意料之中,十年前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告诉过慧岸居士,这是一头恶虎,教化他就像是把手伸进虎口。”她冷冷的说,“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张嘴咬恩人一口了么?”
“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么?”柳无度幽幽叹了口气。
城阳怔忪了一下,冷冷的气息瞬间散去了,她看着柳无度的眼睛,一时之间竟然觉得他很可怜。
“哈哈。”柳无度忽而笑了,拿起桌上的酒壶开始倒酒,“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师妹你怎么当真了呢?”
“你刚刚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城阳摇了摇头。
“这些可以装出来的啊。”柳无度歪着头说,“就像妖魔的踪迹可以伪装出来。”
城阳没有回答他,只是欣赏着自己插好的黄色菊,纤长的手指轻抚花瓣。
“我很久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猎户人家,猎人很强壮,每天可以捕获一只鹿,在吃饭的时候,他把鹿腿和鹿心分给自己和妻子,把鹿肩分给儿子,他的女儿就只能在一边烧火,吃剩下的肉然后喝一碗白粥。”
柳无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开始猎人是很强大的,这样的分配大家也没有话说,儿子和女儿只能忍气吞声,可是时间过了很久,老猎人每天只能抓一只兔子了,最先不满的是妻子,然后是儿子。”
“我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理解,问老和尚,怎么会是妻子最先不满呢?他说什么业缘深浅,心性各异,要我说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女儿一直在喝粥,肉的多少和她无关罢了!”
柳无度说着微微笑了起来,像是有了醉意,城阳回头看着他,脸色没什么变化。
“酒好喝么?”
“好喝啊!是什么酒?”
城阳也微微笑起来:“羊羔酒,御贡的。”
柳无度骤然一顿,抬头和城阳目光相对,那一点醉意和飘飘然忽然尽数散去,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女人不慌不忙地坐下,弹了一下琴弦。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梅定妒,菊应羞。”
歌声和琴声融会,就像是春风桃李已逝,秋叶梧桐叶落。
柳无度感到有些萧索了,他闭上眼睛,想到大内宫城朱红宫墙蜿蜒在初秋的季节,琉璃瓦上覆了层薄光,他坐在车中,也是这样闭着眼睛,感到一重重的宫门次第而开,又在身后缓缓合拢,青布车帘微微晃动,可以看见朱红宫墙一道道退去,墙皮有些剥落了,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
汴京从立朝开始已经历了有十代皇帝,这座巍峨坚固的帝都带着嵩朝的历史走了花光满路的二百一十七年,百姓何限春游的闲适,节日箫鼓喧空的繁华都构造了这座帝都,同时新曹门的纤夫和檀河的城下之盟也让它每年散去财帛,让皇帝和他的汴京在渐渐病下。
城阳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又有什么深意?他们的交锋又在说什么?他想到在莲华山的茅草庵里,慧岸居士在素木窗下结跏趺坐,窗外传来山中鸟雀清脆的啼鸣,他放下药篓推开门,僧人递给他手上的沉檀念珠,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狂心不歇,歇即菩提。
他张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兰草亭纱帘微风鼓动,传来菖蒲的香味。
“好了好了,真是输给你了。”柳无度长叹一声,“我答应帮你做两件事,加上隐瞒皇帝中毒的事情,怎么样?”
“我的人不能让你这么让步,你的心情一直都这么喜怒无常么?”城阳说。
“嘿,师妹你这样得寸进尺的女人真是让人讨厌啊,怎么还想知道这么**的事情?”柳无度摇了摇头,“这么好的酒难得,而且我毕竟是你师兄啊。”
他转头拎着酒壶往外走去,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为占了便宜而高兴,淡青长衣飞舞,就像飘拂的云。
“他知道出去的路么?”一道声音忽地响起。
城阳发出冷清的笑声。
“你出手有几成把握?”她侧首看着亭子梁上扎的菖蒲。
“他没有带刀,我能杀了他。”
“带刀呢?”
“也许可以,但你要站远些。”
城阳支着头,很是漫不经心:“可是他发现你了。”
“他只知道有人,那是因为我系了一扎菖蒲在这里。”
一只皙白的手掀开了绣着金桂的纱帘,捧着菖蒲的女人身形颀长,细而黑的长发如水一样散在背后,她黑衣上绣着白鹭,眉如细竹,相貌如同水墨丹青般雍雅澄净,腰间带着一支紫箫。
她走到城阳的面前:“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要杀也是夜里去客栈杀,我让你把他抓过来不是要他的命。他早就抓住皇帝的心思了,死在我府里只会让我的两位哥哥高兴起来,叫我惹上麻烦。”
“那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告诉他我身边有能杀了他的人,让他不要这么自大。”城阳轻轻拨动琴弦,忽而有些感慨,“再加上,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不了解柳无度,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狂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常理去揣测的,万一他想杀了我呢?所以我叫你过来不是杀人,而是震慑。”
“竟然这样的人这么危险,何必帮他。”
“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竟然他已经决定要来汴京了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那么不如帮他一次,我要做的事情太缺少帮手,多一个是一个。”
“杀手的话,我还不够么?”
城阳摇了摇头,“你们不一样。”
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女人拧起眉,很是费解,城阳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挽起了长袖,拨动琴弦。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她抬起头来,“你不是带了箫么?虽然不是紫菊,但马上到重阳了,来吹首曲子吧。”
“你不是要喝药了?”女人挑起长眉。
“不要说扫兴的事。”城阳淡淡说,“我让药侍去送柳无度了,现在我们还有些时间。”
曲水长廊中秋风掠过,箫声猛然惊起湖面上两三只白鹭。
端着描金漆盘的药侍急匆匆走过,忽而听到一阵箫声随白鹭翩飞漫开,划破清寂的暮色。
它们的雪羽裁过长廊飞檐,为阶前菊香混去冷冽秋气,这些被圈养在公主府邸的飞禽翅尖带起的碎光落进澄澈池面,与残阳倒影叠作粼粼金浪。
她心下一惊,跪倒在兰草亭远处,接着听见寒泉漱石般清越的琴声,转为和音的箫声绵长似孤云出岫。
直到最后一声乐音轻轻荡荡地结束。
公主府的朱红栏干和通幽曲径间静得只剩禽羽振翅声与晚风拂叶的轻响。
文中的诗都是李煜的《谢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
只有“梅应妒,菊应羞”是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
二编:我的黄色菊犯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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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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