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无度

高远走出门,看见远处的御街灯火通明,画舫在汴河上慢悠悠荡着,河面上断断续续飘来丝竹声。

初秋寒意森森,他裹紧了夹袍,看见路边的窝着灰扑扑的一个乞丐,扔了两块碎银过去踢醒他,“去福田院的路在那边,赶紧去别冻死了。”

他回去路上抬头时一弯残月正悬在角楼的飞檐之上,建筑鳞次栉比的瓦当上落满月光。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柳无度是在五年前,他还是黑风寨的一个流民草寇,柳无度跟着慧岸居士云游,那个老和尚出手废掉挑起争端的官兵,还应了黑风寨匪头的邀请上山吃斋饭。

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柳无度的,柳无度带着一柄封在鞘里的长刀,他背着六把短刀,两个人畅饮了一夜,都没有拔出刀来。

他们从此就成了通信的朋友,只是后来他屠了黑风寨,柳无度修了禅,两人就渐渐少了来信。

最后再见到,曾经赫赫凶名背着刀坐在匪山上喝酒想杀掉对方的人,竟然都在朝廷当了官。

高远想起他明天还要去京兆府狱提审几桩案子,很多是鸡毛蒜的小事,不由地摇了摇头。

——————

城阳公主府邸,兰草亭。

园池里的几支残荷枯瘦的枝桠斜斜刺向夜空,石桌上散着墨笔朱砂,铺开一张晚秋残菊图。

城阳公主穿着月白的长衣,散着长发,衣角绣着一片寒梅,靠在临水软榻上自己剥着莲子。

下午让柳无度感到悚然的黑衣杀手坐在对面自斟自饮,点评道:“一只花瓶几朵菊,零零散散,插得再好也单调无味。”

“我要的就是这份单调,晚秋万物萧瑟,若是添了姹紫嫣红,反倒失了神髓。”

“晚秋也不是这么个画法,这么大一片留白,空得人心慌,若是添几块怪石绕一圈藤蔓,既衬得热闹,又显秋意浓,多好?”

“你喝高了。”城阳眉宇间有了淡淡的煞气。

“你看,我才说了几句你就急。太子是个疯子也有他母亲的人扶持,魏王正得盛宠又势大,你呢?你谁也不接受,就几朵花儿画来画去的,怎么成事?”

“再指着我的画指桑骂槐就滚回你的白鹭洲去!”城阳喝道,“我的画怎么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我不说了。”白掣月举手耸肩投降,“用我说的那些人你觉得晦气靠不住,可你今天下午那个师兄就靠得住么?”

城阳哼笑了一声,道:“没拜师的人也能叫师兄?柳无度答应了的事情就不会再食言,不然他就不是柳无度了。”

“你很了解他嘛。”

“你想听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人在汴京是闲不下来的,麻烦找不上他,他也会自己去找麻烦。”

“他一入京就当了楞严司的四品行走,怎么还是这么全身上下不痛快?”

“所以人都是贱骨头。”城阳冷笑道,“慧岸居士活着他什么话也不听,死了他反倒把那几卷破经书捧起来当宝贝了。”

“这又是什么话?”

“知道楞严司的历史么?”

“记得。五十三年前汴京中妖魔横行,白马寺的和尚们帮了忙,加上朝廷思之缺乏对付妖魔的有效手段,就设了楞严司,再起般若台,藏经文千卷。这些年凡是用寻妖气的罗盘验出来的案子,都是移交给楞严司,再以大理寺协助调查。”

“没错,”城阳点了点头,“听好了,嵩朝佛道三部,般若台藏经是如来部正统,也就是汴京脚下靠在皇帝脚边乞食的那几个和尚。金刚部的那些人在边疆,他们的佛道跟现在你看到的大为不同,但是因为隔得远,也没有产生什么威胁。而你在民间混迹,自然也知道民间的佛道跟汴京之中崇尚的佛道有很多区别,这一些我们称之为莲华部。”

“莲华部……等等,慧岸居士?”

“对,就是慧岸居士。”城阳剥开一粒莲子,“你告诉我,你除妖是怎么除?”

白掣月正拿起那幅画打量,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学?”

“……这和想学又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那些和尚把自己的法门说出来么?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就和世上绝大多数武人一样,比道术和心性,管他眼前是什么,打碎就可以了。”

“哼,一群力大砖飞的武夫。”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句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城阳扔了一把莲子过去,喝了一声,“闭嘴!”

她靠回软榻,“佛道的那些僧人要靠念经修禅来得法门,经书无数但真经只有那么几部,我这么说你可懂了?”

“明白。”

“如来部的那个和尚叫普济,就是现在般若台上的上师。慧岸居士活着的时候他尚且要不来那几部经书,只能奏请朝廷封了一个莲华上师的尊号,单这一个封号就给惠岸居士添了不少麻烦。”

“怪不得得了朝廷的封号后慧岸居士就再也没有久居过哪座山中深寺,而是带着弟子云游四方……你们朝廷的人心真是脏啊,把人逼到这种地步。”

“居士从未承认过那个封号,柳无度则厌恶至极,可他不愿意剃度出家,只是以俗家弟子侍奉,居士圆寂之后,就守不住那几本真经了。”

“……我明白了。”白掣月发自内心的感慨,“怪不得你说他会给自己找麻烦。”

城阳冷哼了一声,“我和居士参禅时问过,柳无度这人先前被朝廷通缉,说是屠杀亲眷、手刃生父,前科说一句血债累累也不为过,这种凶徒怎么会甘心?”

“那慧岸居士能让他拜师也很有能耐了,这种狂人一般都是死不悔改的。”

“笑话!你以为莲华部的上师打不过一个年轻的小子?”

“原来是打服的么?”白掣月忍不住笑了,“真是有趣。”

“总之,普济胁迫柳无度入京让他在朝廷里当官,就是名正言顺的把莲华部并入般若台,再过个几年,等我那父皇龙驭归天,自然天下佛道降妖伏魔的僧人都要入他座下,真做到了‘普济’天下。”

城阳将最后一颗莲子放入口中,“那才是真正的大乱了……你如今杀他有几成把握?”

“普济和尚?”白掣月摇了摇头,“除非出动整个白鹭洲,不然杀不了他。”

“这就对了,等他修成那个地步,白鹭洲和柳无度两个加起来都杀不了他!”

“哈哈。”白掣月站起身来,“无怪你要帮柳无度坐上楞严司,一个和尚有这么大的野心,魏王不怕吗?”

“我的好二哥只要自己坐上皇位就好了,怎么会管其他?”城阳冷冷的说,“现在汴京这么乱,又有多少分是人为,他又出了多大的力,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白掣月吃完了莲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色长衣如水滑下,上面的白鹭振翅欲飞。

“乱也有乱的好处,你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又有那个凶徒搅浑水,不正好么?”

她看着天空,“天色已经晚了,我先走了。”

“白鹭洲有任务?”

“对,但是我不想做了,今晚吃了你的莲子,手上就不好再沾血,败坏了这么好的秋景和夜色。”

她转身一振袍袖,黑衣上的白鹭仿佛真的要飞起来了,翩迁之中女人的身形轻的就像是一阵风。

瞬息之间兰草亭中只剩下城阳一个人独坐,只有石桌上瓷盏中剩下的半杯残酒,昭示着这里刚刚坐过一个白鹭洲的杀手。

————

柳无度并不知道他的老底已经在一夜之间被一个杀手知道的一干二净,他坐在这家普通的酒楼当中,继续喝着店家兑了水的菊花酒。

柜台后小门时不时飘出卤味与蒸糕的香气,窗边可以看见外面的角楼檐下悬着的红灯笼晃来晃去,屋子里满堂人影映得忽明忽暗。

舞姬在台上腰肢轻旋,水袖与眼波流转,鬓边银钗随动作轻晃,作乐的乐妓调了调弦,指尖忽然在弦上猛地一挑,开口歌声添了几分清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她弹琴的时候望着台下宾客,眼角的淡红在烛火下流转。

柳无度忽然想起这里是汴京,那个僧人最后的舍利子就挂在他的佛珠上,不会再有人推开门提来一罐土酒,也不会会和他一起夜里看游鱼跃起又落下。

黑漆漆的天空中挂着雪白的一抹月光,摇曳着落入杯中,曾经的母亲、妹妹和家人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又渐渐没去,如同水光泛开涟漪又回归平静。

他捻佛珠轻轻叹息。

太平十二年九月初六,交光法师柳无度寂坐半夜。

基本铺开了

乐妓唱的是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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