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汯挑了挑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
“你这孩子!”苏张氏嗔他一眼,把谈绾拉到自己身侧,笑道,“妇人家的私房话,你也要听么?好好陪你老子和谈老吃饭!你管东管西我不管,你也少管你娘!”
谈绾心下忐忑,以她之前的经验,甚少和这等年纪、这等美貌、又是这等身份的贵妇人打交道,听她言谈却又不似那般端着架子不饶人的女子,可看师父方才与她说话的模样,二人又似是旧相识,难怪之前师父对他们家的事情这么清楚呢。
一肚子的疑问未解,却见苏张氏一进房便命人烧汤备桶,要给她洗澡,谈绾大惊:“使不得使不得,要是大人晓得您伺候我,回头会怪我的。”
“他会怪你?”苏张氏启唇一笑,水葱般的玉指掐了掐她的脸蛋,嗔道,“他不怪他老子娘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平日就是个属窜天猴的,一溜烟就没影,难得回来吃顿饭,也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么大了不近女色,我和他老子还在嘀咕该不会——幸好今日把你领回来,我一见你就喜欢,你爱怎么就怎么,看你们脾气极合得来,想来你能掐得住他,这样好,男人的心要是不在你身上,怎么着都过不好,要是在你身上,就好好把握住了——我可不是给我儿子排场,他这人心气儿高着呢,左一个不行,又一个不中,把我气得直冒烟,他倒好,又脚底抹油跑了个没影儿!”
见谈绾不言语,只是笑,苏张氏便顿了顿,用手试了试木桶子里的水温,有些颇不好意思似的脸红了红:“人老了话多,你不嫌弃罢?”
汤房里热气氤氲,苏张氏便把帘子放下,等她脱衣,谈绾把身子泡进去,抬头见她要走,忙叫住她:“伯母您别走啊!”她说着,自己把帘子一把拉开,冲着张惗之笑颜如花:“伯母,我还没听够呢,您再说说吧。”
张惗之倒有些讪讪的,便在她身边坐了,帮她擦身子,她每擦一下,谈绾都觉得一阵心悸,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帮她擦洗过,师父是男子,已经好多年不管这些事了,在大理寺又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粗糙得不堪,从来没见过洗澡还有花汁子油膏这么多花样,一时看什么都觉新奇。
苏张氏擦了两下,细细看了看她的身子,不禁掩口惊呼:“乖乖,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多伤呢?”
不怪她惊讶,连谈绾自己也觉得身上疤痕累累,很不好看,除了左胸对穿伤、左掌对穿伤,还有这几天在刑部大牢受刑所致的零散伤,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了,便笑道:“他已经给了我许多药了,只是背上还有一些,够不着。”
“嗳,真是作孽!”苏张氏便起身去拿药,细细的给她涂抹了,回头见她把湿漉漉的长发顶在头上,胰子沫儿糊了满脸,只觉又好笑又心疼,赶紧手把手的教她洗了,又添了些热水,两人便坐在一处闲话。
“伯母,您真好看,我没见过我娘,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不过我想,应该也没有您好看。”
苏张氏笑道:“胡说,在孩子心里都是自己的老子娘最好看。”
“是呀,您和伯父伉俪情深,真叫人羡慕,所以——”所以苏汯身上才一直有一种淡定强大的力量吧,让她一见便心折,古人说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近人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大概也是这样寻寻觅觅的心态罢?
所以她仍是幸运的。
苏张氏闻言扬眉:“汯儿不像他爹,他爹年轻时候风流着呢,打一开始也吵,后来慢慢就好了——汯儿这孩子秉性是好的,只是有时候太执拗了些,又年轻气盛,遇事不让人,断事太过聪明,总是把人都算尽了。”
“是啊,我都被他算习惯了。”谈绾微微一笑。
闻言苏张氏亦忍俊不禁,拿了张厚实毯子把她裹了,又去翻箱倒柜的找衣裳,不一会儿就折回来,笑道:“穿这个可好?我年轻时候穿过一两次,还是做姑娘的时候。”
这料子可真是又轻又软又金贵,谈绾都不敢摸,待上了身,苏张氏又亲自帮她梳了头,一面梳一面笑:“我不会做这些,但既是你,我可得亲自动手,若不好,你可不许恼。”
“不会不会。”谈绾连连摆手,一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都觉得陌生得快认不得了。
苏张氏将一根上好的白玉钗插进她蓬松乌发里,拍拍她的肩:“好啦,快去找他看看!”
出得门来,便去寻苏汯,却见他拿着柄蒲扇,正坐在庭中药炉子前,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仍是谪仙般的模样,便蹭过去笑道:“师父和伯父呢?”
苏汯等了许久,正有些不耐,一见她来便抬起头,却一时愣住,淡淡道:“在房里说话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看她几眼,笑道:“母亲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谈绾见他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神情,不觉微微泄气,摇头道,“夸你好来着。”
“我好不好,你还不清楚?还需要我母亲帮着夸?”
苏汯便放了手中蒲扇去握她细细的手腕,从怀里取出一只金丝镯子来,一面帮她戴上,她心中一喜,待要听他说些什么,却见他凑过来轻声细语:“这可是我三个月的俸禄。”
“……”
见她气闷,苏汯忍着笑意,轻嗽一声,曼声道:“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娥辉淡绿。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
他一句慢胜一句,倒似有意调戏,谈绾又羞又臊,“呸”了一声,敛了小儿女情态:“最后一句,给我收回!”
“遵命——”
苏汯拖了长长的尾音,却仍定定望着她,直看得她两颊绯红,眸光要滴出水来一般,才转过头去,轻声道:“方才有没有跟我娘打听打听,她和你师父的事?”
谈绾“嗳”了一声,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见她一脸懊恼,苏汯笑道:“没事,我帮你听了一耳朵,想不想知道?”
“想,”刚一应,谈绾又恼,“怎么是帮我听的?你这人耍无赖。”
见他只是笑,谈绾忙拉住他衣袖:“快说快说,别吊我胃口。”
“当年家逢巨变,我娘便一人流落在外,外公外婆死后,本来是绝了生路不想活了,是你师父救了她,给了她食物又给她水喝,让她另寻了一处生门,就在水云庵出了家,算起来是恩人,没有他,如今也没有我们一家人了。”
原来如此。见他面无悲伤之色,谈绾便也不作小女儿态,只舒朗一笑:“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来历。”
两人便又闲话几句,午后苏橦照例要吃药,便陪着他一道守着药炉子,今日倒没什么风,庭院里一株冬青树也静悄悄的,连树叶子也不摇晃一下。
“原来你的药真是给伯父买的,也想不到你还会干这样的活儿?”
“……”
见着他束着衣袖忙活,又是添柴火看火候,又是打扇子,还得时不时看一看那药熬得成色,忙忙碌碌,不得停歇,谈绾有些心疼,便凑上去给他擦额上细细的汗珠子,苏汯抓住她的手,淡淡笑道:“嫌弃吗?”
“嫌弃什么?”
“我祖上虽然是做官的,祖母也出身颇高,这你都知道,但到我父亲这代便有些中落,他身体又不好,我是家中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虽还有两个姐姐,但那是大伯家的,现在都已嫁了人,如今家里家外也都是我,不像你——活得纵情恣意,没什么牵绊,你可愿意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
谈绾心中微微一动,便笑道:“大人这是说得哪里话,这般烟熏火燎的才叫日子呢,咱们往日风里来雨里去、在刀尖上讨生活,不就是想回家能有口热乎饭吃么?我就这点要求,大人能满足我么?”
“说得容易,”苏汯睨她一眼,摇头道,“你惯会说好话哄我开心,这种日子真叫你过,只怕你会嫌气闷。”
谈绾吐了吐舌头:“我以后不能再去大理寺了么?”
“能能能!”苏汯横她一眼,倒显出些许少见的少年气来,叹道,“咱们的事儿还是少和他们讲,虽然他们这一生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可既帮不上咱们,也叫他们少操些心罢,省得旁生枝节,你说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去洗苹果,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苹果递到她手里。
“你说的算,你说的算。”谈绾情知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把苹果接过来便坐在一边,吃得认认真真。啃到一半,想起一事,便问道:“我出来了,谁进去顶罪?方才太兴奋,都忘了问了。”
苏汯看她一眼,用布垫了碗底,再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方笑道:“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总不会是杜延,不然白梓岚还不跳起来把咱们俩劈了。”
“不是他。”
“那是?”谈绾扬眉。
苏汯淡笑不语,起身去送汤药,边走边道:“等我伺候完汤药,回来再告诉你。”
这个人——!谈绾哭笑不得,横他一眼,只好低下头继续啃手里剩下的半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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