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汯一眼就看出来,这营帐设置颇有章法,是汴京京畿驻军的阵势,只是不及汴京军队人数之众,以三万人马排列此阵,前方如锥形直指出云关,后方以盾状防备常兰,进可攻退可守,灵活驱动,要说谁能布置此等阵型,恐怕非严华莫属。
“怎么了?”
谈绾见他拧眉,便知情况棘手处恐怕还要超过他们之前的预计。
“我总觉得——”苏汯欲言又止,既然来了,就没有退却之理,可是心中却透出一股莫名的焦躁不安,他按住佩剑续道,“若是他就等着咱们来,恐怕此事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白梓岚抱着胳膊冷笑一声:“你是怕他设陷阱等着我们往里跳?”
“大有这种可能。”
“那又如何?就算他挖了个大坑在那儿,咱们该跳还是得跳,这事没得选。”
“我知道,”苏汯颔首,“若我没有看错,咱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应该是若叶布军最厚的尾巴,而他和沈懿奴应该在正对着出云关的前方,倘若要从这个营门入内去找沈懿奴,恐怕要穿过整座军营,这样难度太大不可取。”
他这么一说,大家便都懂了这大概是个什么局面,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谈绾亦皱起眉:“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难道要绕到前面去?”
白梓岚摇头:“从这里直到出云关,右边是一道愈走愈狭窄的河滩地,如果是我带兵,沿岸都会设置暗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围上来把人射成刺猬。”
在场众人除了谈绾,大多有军政常识,心知此话不假,那既然不能横穿,也不能沿河滩地走,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便是走左侧险峻的孤月峰了。
“要放弃战马,靠步行绕道。”苏汯看着谈绾,“你可以吗?”
“我可以!”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顺利过去,你还有体力战斗吗?”
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可她不肯示弱:“没问题,你带着我,我肯定不会给你添乱的。”
“好。”苏汯点头,众人便弃了胯下战马,黑巾蒙面,趁着夜色顺着极陡峭的孤月峰顺次攀爬而上,月色落在山石上,阴影层层叠叠覆盖,脚下是松动的泥土裹着碎石,往底下看去,就是若叶三万精骑驻扎地,火光闪耀,有人来回巡逻。
众人一路屏息凝神的往孤月峰上走去,最初两个时辰体力尚可,待到子时时分,谈绾便觉体力不支,可她自然知道这行动须趁夜色,只能忍着酸疼一路向前,但她毕竟是个娇小单薄的女孩儿,不能同这些久经摔打的军中汉子相比,速度便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渐渐的落到了队伍最末。
弯腰扶着膝盖喘了喘气,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便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谈绾抬起头,对上苏汯一双沉静的眸子,不禁吐了吐舌头,笑道:“还是拖后腿了,没关系,我肯定能跟上。”
不料下一刻,苏汯已经背对着她俯下身子,示意她趴到自己背上来。
“这——这怎么行?这么陡峭的路,一个人走都危险。”
“快点。”
苏汯晃了晃手臂,不容她拒绝。
她只得慢慢趴上了他的背。
苏汯肩宽腰窄,谈绾小小的一只缩在他的背上,攀着他的肩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他轻轻喘着气,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这样危机重重的夜里,他的呼吸声让她感到安然,苏汯背着她、一晃一晃的走着,轻声道:“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再喊你。”
山路逼仄崎岖难行,但他的背脊是最平坦宽广的地方,足以承她一晌清梦,微微晃动的幅度摇出了她的瞌睡,竟真的悄悄的睡了一觉,等醒来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天际泛着蒙蒙鱼肚白,远方隐约可见大宋城郭的轮廓。
谈绾往山下看去,见怪石嶙峋突兀立起,对面河滩地上雾气蒸腾,寒气迫人,众人果然已至若叶军阵前方。
苏汯向来雷厉风行,天光就要大亮,马上就要到军队集结的时辰,便与白梓岚议定,只他二人向军营中偷偷潜伏进去,包括谈绾在内的其他人等原地待命,随时准备接应。
这当口没工夫耍什么花枪,两人的计划很简单,趁着军帐换岗之时挑一处营房潜入,假扮成巡逻兵在营房之内搜寻关押沈懿奴的地方。
白梓岚手脚迅疾,他自幼随父亲在营房出入,耳濡目染,深谙营房中驻军的薄弱之处,在睡梦中放倒两人,剥了对方衣衫,然后堵住嘴巴把人藏在了床榻之下,再出营房的时候,与苏汯两人俨然成了西夏普通士兵中的一员。
在偌大营房中找人,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汯不禁拧眉思索,如果换做是自己,会怎么做这件事?又会把人放在什么地方才最安全?谈绾之前曾告诉过他,伽檀对沈懿奴用刑之事,这件事必是伽檀与严华主导,既然如此,人肯定不会离他二人太远,若叶主帐应在当中,伽檀与严华不是在主帐左侧就是右侧。
可是如果是严华,那一切就另当别论,狡兔三窟的道理他懂,严华自然也懂。
“主帐!”
白梓岚扬了扬眉:“你说她人在主帐?”
“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说。”
主帐附近却似乎没什么人看守。
这又是何故?难道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不,苏汯不这么认为,偌大一座营帐的主帐,倘若被拿来当做陷阱,军士也不应是持一种躲避的态度,而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才对。
这营帐究竟有什么古怪?
白梓岚皱了皱眉:“咱们现在就进,恐怕太过惹眼。”
苏汯点头:“等到晚上罢。”
两人便在西夏军营中埋伏起来,等到傍晚,主帐依然风平浪静,似无任何异常,可太过平静反而就是一种怪异,苏汯凭着多年的直觉,不认为此刻贸然潜入是最好的法子。
白梓岚有些耐心不足,苏汯拉住他:“再等等。”
两人仍旧在草垛子里藏着,却见三四十米外一个身量矮小的西夏兵卒正吃力的担着两桶水,一双眼睛还滴溜溜的往主营帐看去。
旁人且罢,苏汯自然一眼看出这人是谁来,不禁拧起眉:真是胡闹,让她等着他们回去,怎地又自己跟来了!
白梓岚自然也认出她来,立即冲苏汯努了努嘴,示意赶紧叫住她,千万可别打草惊蛇。
二人正打眉眼官司,却见正营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那小个子西夏兵卒也被拉着一块往营门赶去,苏汯不禁皱眉,远远看去,只见映着遥遥夜幕,一架两马拉的青帷安车入了辕门来,白梓岚惊道:“不好,是沈垣,他竟然已经到了!”
谈绾被裹挟在西夏兵卒队伍里至辕门处候着,她一见那安车,便知是大宋来人,心里亦暗道不好,她还没找到苏汯和白梓岚二人,就怕先碰到最不想见的人了。
左帐下传来若叶的笑声,苏汯眸光微缩,他所料不错,主帐果然有些怪异,只怕里头放的不是沈懿奴便是设的陷阱,更有可能两者皆有,只看沈垣能不能满足他的条件。
那安车上下来个着玄衣戴斗笠的男子,谈绾离得近,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沈垣,心中便道不好。
沈垣脸色十分糟糕,可以说从未有过的糟糕。
以他的心性,若非为人挟持,万不会至于这等地步,他显然恨极了若叶,只是心存忌惮,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但众人都看得出来,他心内存了雷霆怒火。
若叶不待他发作已先笑道:“沈大人远道而来,若叶有失远迎!实不相瞒,此番我也不愿为难沈小姐,只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沈大人可千万勿怪。”
沈垣十分不耐:“人呢?我要见人。”
若叶扬了扬眉,依旧是不紧不慢:“不知沈大人有没有把约定的东西带来?”
“先见到人,否则我便死在此地,你也断难拿到想要的东西!”
沈垣眉目疾厉,谈绾知他所言非虚,若叶自也知晓,两人对视片刻,若叶冷玉般僵硬的面孔忽而裂纹一般笑了起来,摇头道:“好罢,就照沈大人所言,人我给您带来,您见一眼,咱们再论?”
“好!”
沈垣答应得爽快。
若叶抬起手臂,微微侧身:“您请进。”
他让出来的路,正通往主帐的方向。
苏汯与白梓岚对视一眼,都知晓对方的意思——若是由他进了营帐,事无可避,即便不明状况,也必须果断出手,那就只有明抢了。
可是沈垣也非平常之辈,在场众人都候着他点头,他却负手轻笑,微微仰起头:“你把人带出来,我见一眼,若是我女儿没事,我立即将你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白梓岚不无讽刺的嗤笑一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沈垣老狐狸办事一向备足后手,他既然敢独自前来,事先一定想过脱身的法子,不会全无准备。”
“就算如此,他待沈懿奴的态度,才真像个亲生父亲。”
苏汯转过头看向他,溶溶月色下,白梓岚清秀白皙的面孔上,分明有满满的羡慕、孤寂与落寞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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