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远处有打量目光,苏瑶抱起了小黄狗,转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着刀锯、露着臂膀、额间下颌边都淌着汗、灰蓝布衫都被浸湿的粗矿男人。
汴京城的春雨才刚停,这隔壁邻居就勤快地修葺起了自家屋子,一个杂工也没请,他自己忙进忙出,上梁攀瓦的,凡事都亲力亲为。
就着一壶酒,一口茶饼,他忙了一上午。
果然,汴京城里就不养闲人。
隔着门洞,她朝男人友好地笑了笑。
而这个隔壁邻居却用手肘粗略地抹了汗,连搭理也没搭理,扛着切好的木条,利落地攀上了屋檐。
没应。
苏瑶正奇怪着呢,怎么人会如此无礼,转头就见房东家主拐进了他们大院门来,抬手招呼着她吃饼。
原来是发现她那篮鸡蛋下还垫了个红包,房东家主有些不好意思,就过来送饼子。
两人落在屋檐下闲聊,停歇了一会儿。
“苏小娘子,你可真别跟我客气。我一向租人房子不看钱银,就看眼缘,你们一家眉目带着福像,可顺我眼了。所以,房子,我才租给你们的。这小狗,也是,我欢心送就送,不收你们银两。真的!你们家隔壁那个孙工也是,勤劳肯干......”
还主动不要一分,要修葺老旧的屋舍。
更是合她心意。
但合心意归合心意,总得留些心眼,房东家主有些不放心地过来看看,来了,见孙工动作稳当。
一点也不像新工。
倒也放了心,她眼里看着,三四句不露痕迹地话又转了回来,将一提子红纸包的满麻饼放给了苏瑶,又撩拨了苏瑶在春闱前同她去烧香拜签,说是延庆观灵验,连国舅爷、当今皇后也常去拜谒。
给苏瑶说得一愣一愣的。
直直点头。
随后,小娘子关上屋门,也提了点瓜果,随着房东家主去了。
等下午,乌金西斜,再进门的时候。苏瑶拿了张上好的签文回来,道长说家里有文曲星降临,此次春闱定有好消息,将她讲得进门时走路都飘飘然,满面春风带光,一张鹅蛋小脸映着桃粉喜气。
但回家了,却也没人能分享。
收起了签文,相公和小叔朗都还没归家。
只有侧影,孙工依旧一滴米露都没沾,在做着打扫尘屑的收尾。
还真是有始有终又手脚勤快的人。
苏瑶归家心情好,自然地想帮及别人,想起灶上还剩一碗年糕米汤,就进屋去,打算热一热食物,借花献佛。
正好他们也要在这汴京城建屋舍了,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问问这个开封本地人,讨些建房经验。
孙敬修在屋脊上敲敲打打,没留意院落里的动静,等他修好了漏水的地方,从高处跃下来,伸展腰背。
那只刚领回来的小黄狗初生牛犊不怕虎,兴奋不已,瞧见院落里又有人了,就朝他脚边奔来。
孙敬修以为这奶狗是主人不分,来找他耍。
避也没避,打算逗逗。
却没想到。
臭狗抬起脚,吃饱喝足了,来认地盘,在他的黑色布鞋上撒了一泡。
呵......
是与他们一家八字犯冲吧。
连只狗也同他结仇!
提领着臭狗,见着厨房烟囱飘着白雾,他叉腰跨进了共用厨房,孙敬修一顿火要发,脸色算不上好,人刚做完劳作,肌肉都跟着虬结硬邦,额间青筋爆裂。
刚踏进门,苏瑶没留意,转身迎头撞他怀里。
小娘子头上的玉石钗步摇晃了几晃。
“哎呀。”
苏瑶身薄,被他反而撞退了两三步。
她护着一碗粥水,可惜地看着撒出了一半,却抬头见了他,眼睛都亮堂了起来,喊着他吃点膳,随即也不矫情,自己站稳了,还从他手上抱走了她的小黄狗,将一碗热腾腾的年糕米汤替换到了他手心。
“孙工,给!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家乡菜式,希望别嫌弃。”
米汤漂香,粥水绵密,年糕看着也很软糯。
华亭县与无锡县相隔不远,同个乡音,还有同个饮食习惯。
嫌弃哪里说得上呢。
汴京城里甚至也没这一口。
孙敬修本来要发不发的脾气,低头见着那碗家乡菜,火堵在了嗓子眼,又听苏小娘子边擦拭裙摆的浆汤痕迹,边温笑同他说,“搬来许久,一直在倒腾屋舍,相公他们也在忙春闱应试,还没和孙工正式问个好。等孙工哪天有空了,可不可以赏脸同我们吃顿家乡菜呢?我下厨,保证有酒有肉。”
他冷着眼,可不知不觉中,却有种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吃食,狠毒的话一句没能说成。
苏瑶忽地想起孙敬修不是她唤来的,于是问,“孙工,你是进来找我的吗?这狗怎么了?”
“我......”
还莫名觉得难开口,后来实在受不了脚上的腥味,孙敬修先面冷单应了一声,“嗯。”
“什么事呀?”
“谢谢你的年糕米汤。”
随后他抬了抬碗要出门。
苏瑶奇怪,不是他先要找她,而米汤是后给的。怎么她先承了谢,本质颠倒了,又见他要出厨房,她还想给点自家做的腌豆子给他配呢,又问,“嗯?孙工不在厨房吃?”
脚趾微痛,孙敬修顿了脚步,低头看了眼,方才被小娘子踩上的脚面,她的绣花鞋在他的黑布鞋面上踩出灰印子。
原来是步步生莲,印子线条流畅,栩栩如生,小娘子可真是密藏了一副好手艺。
现在他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咒骂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应了句,“我回屋吃。”
这么避嫌吗?
苏瑶原先不解,然后后知后觉点点头,院落里,相公去了书斋还没回来,小叔郎又去了书院也还没散课。
孤男寡女,他们的确不适合单独落在一张食桌上。
这样容易惹人话柄。
没想到,孙敬修看起来粗人一个,却心思细。
无疑,是个好人!
而孙敬修却是轻扫了一眼她怀里的那只黄狗,戾气稍降:多亏你遇到个好主人,年糕米汤抵了债,否则今晚这顿狗肉少不了!
抬脚,他略微不痛不快地转身回屋。
结善不结仇。
-
春雨未停,才刚晴了几天,天幕又开始淅沥沥挂雨,孙敬修刚修好的房舍立马就派上了用场,屋内再也没有了扰人的滴雨声,四下更加安静。
外头,梆子敲着,都能听出是夜里子时了。
透着墙壁传来的交谈声更加清晰。
苏小娘子正在和她的相公商量着设膳席的事情。
她原本万事都百依百顺的相公,听了话,这次却是没允,只提,“苏瑶,我已经找了个城内有名的都料匠,万事都安排好了,你何必费心思同他打交道。”
“可是,你看看他手艺,给小狗做的木屋多好,我在汴梁里还没见过能做这么复杂工艺的木匠呢!而且还不止木工,他还能做陶碗茶杯,还有还有......”
不知发生什么。
苏小娘子话陡然小,继而带了点小心翼翼,说着,“今日安哥哥不也夸点茶的碗碟好看嘛,我不是想给你做个苏绣嘛,用他做的屏风做点缀,以后放在你的书房里,会不会很好看,也锦上添花呢?”
“好是好......”
床榻轻响,林举人欲言又止,知道屋里最近添置的许多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明面上不动声色,却是一把捏在了苏瑶的腰肢上,俯身,低头咬她素净脖子,醋意蔓延,“这同男子打交道的事,以后让我去,再不济让天启去。不许你再去抛头露面,其他我什么都依你。”
苏瑶是听出来了,轻轻笑,人窝进了林举人的怀里,讨饶着,床榻轻咯吱,她声轻如绵云。
“你想多了。”
“是吗?”
“我也不止邀请了他一个,还有房东一家子的。”
林举人弄得苏瑶躲着痒,一把声音带着夜的黯,微哑也带着潮意,“不管别人如何,娘子的苏绣,只有我能用,能看。”
“苏瑶妹妹,是我一人的。”
隔壁,孙敬修以为苏瑶会多说几句,毕竟以往她撒娇,就没有在林举人那里办不成的事情。
可是,灰雾墙壁后头却是交谈声音低了下来,后来只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好字。
“对了,昨天他进我们院子里,做什么来了?”
隔着墙,孙敬修心紧了下,昨日宵禁时分,他裹着披风匆匆进门刚好撞上了出来添茶水的苏瑶,也撞出了他被师兄弟污蔑挨杖罚、于是一时气盛鬼迷心窍从师傅那里拿的嵌金黑釉茶盏。
苏瑶看了一眼因他急匆引来的询问官差,又瞧了眼他神色,就拍了他臂膀,笑说,“怎么让你去隔壁借个东西,都如此慢悠。”
解了他的围,也留了软香在手臂边,一席乡音更是让他想起了华亭县老家人,心里燥愧,第二天就不动声色地归还了东西。
可,若她说了......他听着,心头鼓鼓在跳。
“没什么,就借盐巴来了,说宵禁不能出门,他要自己做点吃食。”
竟也隐了下来。
后续又静默了一阵,屋顶猫踏屋瓦,跳入家禽围栏里,没入夜色。隔壁苏小娘子柔得轻俏如猫,低说了好几声的不要,欲拒还迎,声音越来越闷,水汽浮动,仅剩潮湿。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他扯扯笑,寂寥躁动,幽静暗蓝的夜色里,桌面上有一套根据《茶经》做成的碾茶饼的银制工具,若隐若现。
银器做工考究极其精良,是几经锻造敲打而成的。
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而也没多久,这顿饭也没等苏瑶同林举人再提,春闱一过,榜单一出,三四名房东家的小厮跑来,举着红炮仗,在屋舍外点了喜。
踏着烟火气,他们一进院落门,便大声拜,“恭喜苏娘子,贺喜苏娘子,您的相公在殿试中得了一甲第三,高中了探花!您是探花郎夫人了!”
声音大,鞭炮声响,引来了邻里。
房东家主更是请了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将林家高中功名的热闹顶上了天。
迎着这阵喜庆,正在做着手中鞋面绣花的苏瑶惊喜万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入了八人大轿带去了半落成的林府,再也没回来。
约定的膳席,不了了之。
孙敬修其实也没将这件事情放心上,隔壁欢欢喜喜搬家的时候,他咬着长条竹篾,发丝微垂,正躺在屋脊上翘腿吹风,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这被汴京城的路人围观的队伍。
热闹其实同他无关。
风月也与他无关。
嘴里衔着竹条,先甘苦后甜。
他想着,林举人他们也才来了开封没多久,就在汴梁城有了家宅,落下了他们的根,这对他来讲,也不乏是个好预兆。
可能他住的这地方还真是牙人口中的福屋。
早晚,他也能出了这破地方。
名满京城。
有什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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