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城,虞部郎中张琢府上。
深夜墨黑浓云弥漫,惊雷滚滚,挟风卷雨,寒意沁人。
数十只红眼黑羽乌鸦盘旋落在青灰屋脊的迦陵频伽边,发出呕哑嘲哳的凄厉叫声。
西厢房灯火摇曳,张家二娘子张乐菱正俯伏叩首在一座九天玄女神像前诚心祷告,虽看起来面色如常,但内心里早已被屋外聒噪的乌啼声搅得心烦意乱。
眼看着已至亥时,仙人允诺要赐予她的夫君还未有半分踪影,张乐菱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女使春阳掀帘走进内室,看向张乐菱的眼神中略带着一丝同情,“娘子,或许那罗仙观的女冠就是在骗缗钱,就算是仙人,怕是也没法平白给您变个如意郎君出来。”
张乐菱闻言怒从心中起,睁开眼睛,“你知道什么,汴梁城人人都道那罗仙观是最灵验的,既然仙人已经允诺了我,就绝不会食言。”
见张乐菱对那女冠的话深信不疑,春阳便不再开口劝慰了。
虞部郎中张琢家有五个女儿,除了张乐菱之外,个个生的螓首蛾眉,闭月羞花,上门求娶的郎君几乎要踏破了张家门槛。
独独张乐菱面阔细目,鼻梁塌陷,比起那几个姐妹的姿色总显得寡淡不少,因而也总是受到讥讽嘲笑,大娘子甚至放言说张乐菱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出阁。
因而张乐菱在听闻罗仙观可以满足一切愿景后,立刻让人驾着马车赶去了外城。
在罗仙观,张乐菱惴惴不安地交予女冠写有生辰八字的罗纹笺,女冠看过后大喜过望,说张乐菱的命格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九天玄女座下的仙侍,但凡张乐菱有所求,无有不应的。
张乐菱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有个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郎君做郎婿,以借此好好压一压她们那些姐妹的嚣张气焰,女冠说她只消回家静待,今夜子时必有仙人为她送上称心夫君。
廊下悬着的斑竹帘随风卷起,院子里的黄刺玫被落下的雨珠打得花枝乱颤,隔着数道院墙遥遥传来打更的梆子响声,悠悠荡荡。
张乐菱心下一紧,急忙问春阳,“可是子时了?你快离开这里,仙人嘱咐过,不许有旁人在场的。”
春阳应声后只能推门出去,但她并未走远,而是偷偷藏在了连接厅堂与后院的穿廊拐角处。
整个碧玉堂的小厮仆妇都被张乐菱打发走了,可春阳总觉得这件事里外都透着古怪,她不放心把张乐菱自己留在这里。
倏然间,屋内灯烛俱灭,楼阁全然浸入泠泠夜色中。
春阳大气不敢出,只能借着天边的闪电光亮,远远遥望着似乎有一只黑羽乌鸦自檐角飞落至廊下,只眨眼的功夫,那乌鸦就摇身一变成了个身姿挺阔的郎君。
内室灯火再次亮起的一瞬间,那郎君推门进去了房内。
春阳心惊胆战地放轻脚步跟了过去,站在窗边透过漏光的罅隙偷偷望向内室,灯影摇曳,她只能瞧见那郎君的背影,对面的张乐菱则是满脸羞涩,手上扯着素帕,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呢喃细语。
春阳心中纳罕,难不成真的是仙人给张乐菱送来了一个如意郎君?
再抬眸,只看见张乐菱突然神色一僵,直直地仰面倒了下去。
站在窗外的春阳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又慌忙捂住嘴。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丰神俊朗的郎君手里拿着刚刚从张乐菱胸口掏出来的滚热的心脏,扭头看向站在窗边的春阳,脸上挂着诡异笑容,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隙滑落到地上,一滴一滴就像是艳丽的泣血杜鹃。
*
录事巷濯缨居碎碧楼,东京汴梁城城南最富贵逼人的妓院。
女使青窈快步走上三楼,绕过雪景山水红椽座屏,焦急地四处环顾寻找着人群里正在玩关扑的贺兰漪。
屋内吵嚷喧哗,滚沸的水一般,发髻簪着牡丹花的张娘子坐在屏风不远处拉奏着金花蟒南胡,众人围座了好几圈,都在下注叫喊。
郎君打扮的贺兰漪懒散地倚坐在靠窗的一桌,身后左右各陪侍着两个貌美行首,后脖颈上插着把鸦青折扇,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抓着一手花牌,正漫不经心地等着对面的江嘉吟出牌。
“快点出啊,等下天都要亮了!”旁边围观的人开口催促着。
黑漆花腿方几上小山似的堆放着贺兰漪熬夜赢来的熙宁通宝、茶引和度牒。
“郡主,”青窈绕过桌椅,费力地挤到贺兰漪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贺兰漪瞬间脸色铁青,掀起眼皮看向青窈,“真的?”
青窈神色凝重地轻轻点了下头。
贺兰漪随即把花牌往桌上一扔,立刻起身,推开人群便急匆匆要走,身后传来江嘉吟的呼喊声,“你钱还没拿呢!”
“不要了,就当请你们喝酒!”
贺兰漪从后脖颈里面抽出鸦青折扇,敷衍着向从楼梯对面迎过来说场面话的庆娘点了下头,脚步匆匆地下楼,带着青窈一起坐车离开了碎碧楼。
夜色浓稠似墨,暴雨如注。
朱轮辚辚,马车疾行赶到开封府衙的时候,御史台御院殿中侍御史王家的二郎君王庆凛也已经带人赶了过来。
认出白衣郎君打扮的贺兰漪后,王家众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郡主。”
贺兰漪瞥了他们一眼,顾不上听他们寒暄,便快步跑去了开封府衙的左军巡院。
军巡使张千仞看见贺兰漪后慌忙迎了上去,“郡主,您怎么来了。”
廊下悬着的六角横骨灯笼摇摇欲坠,灯影在张千仞脸上打着旋。
贺兰漪瞧了张千仞一眼,并不言语,推开他,脚步加快地走进左手边的停尸房,停在里面唯一的一具尸首前,手指发颤地掀开白布。
躺在这里的干尸俨然就是段如远,皮肤紧皱,毫无光泽,全身的鲜血被抽干,指甲脱落,虽依稀能辨认出模样,但更像个骇人的怪物。
守在外面的卫兵立时便听见了屋内痛彻心扉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贺兰漪眼泪盈盈地从屋里走出来,抬手囫囵擦掉脸上的泪珠,站在大厅里的椅子边,嗓音嘶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千仞让人把负责打捞的押铺喊了过来,押铺叉手行礼,紧张答道:“启禀郡主,这尸首是不久前船夫从这蔡康河底下给捞出来的,他们报过军巡铺后,我带兵过去,见此人形状诡异,就立刻封锁消息,驱散人群,急禀了开封府衙,捞上来的时候这尸首身上挂着一个牙牌,军巡使由此认出了这位似乎是魏国长公主府的侍卫段如远。”
贺兰漪哽咽问:“只有这一具尸体吗?可曾见到王九?”
押铺摇了摇头,“已经让人去打捞了,但尚未有消息。”
说了一圈,都是些无用的废话。
贺兰漪红着眼圈,抬眸看向张千仞,“现在此事是谁在负责?”
张千仞见状让押铺和其他手下先出去了前厅,环顾四周悄声禀报道:“郡主,段郎君死状如此诡异,此事或许是妖邪作乱,国公爷和卫将军如今也不在京中,我已经通报了大理寺,想来马上就会来人了。”
“那好,我在这等着那人来,”贺兰漪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脸上泪珠。
段如远跟了她五年,这件事绝不能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她一定要让凶手血债血偿。
张千仞忙低声称是,他侍立在侧,紧张地搓着手,心中暗暗抱怨着这段如远什么时候被捞上来不好,非得趁贺兰漪的兄长贺兰珩之还有卫禇不在京中的时候出这档子事。
幸而他灵机一动把这烫手的山芋抛给了大理寺,不然就依着贺兰漪的性子,若是他查不出个结果来,这位姑奶奶怕是会立时把房顶掀翻。
“可问过王家众人了吗?”贺兰漪哭得脑袋发晕,但也没忘了段如远姑母家这群人。
因为贺兰漪在这里,王家众人被张千仞拦在了院子外面,并没有让他们进来。
张千仞喉结微动,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把手下刚送来的香薷熟水递给贺兰漪,殷勤道:“刚刚已经派人过去问询了。”
“没什么有用的话,都说自段郎君移府别居后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最后见到他的还是王家的十三娘子王柳若,但那也已经是半月之前的事了。”
“王柳若?”贺兰漪蹙着眉,抿了口茶水,沉思道:“让人把她喊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段如远自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北境当兵,五年前立下军功调来汴梁,给贺兰漪做护卫,这个王柳若是跟段如远关系最好的表妹。
张千仞忙吩咐人过去喊人。
外面雨势愈大,轰隆雷声作响,眼看马上就要到寅时了,可大理寺还没有来人的迹象。
张千仞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他偷偷走到墙边,打了个哈欠,只盼望着大理寺赶快来人交接案子,这样他也能回家睡个好觉了。
或许是这几天一直熬夜。
张千仞隐约听着停尸房里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好像是在穿戴什么东西一样。
因为外面站满了开封府衙的卫兵和魏国长公主府派来护卫贺兰漪的府兵,所以张千仞并没有什么害怕的心思,只以为自己是困糊涂了。
但听见动静的人却不止他一个。
青窈猛然抬头看向东墙关闭的木门,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几秒后,确定不是雨声。
转身立刻朝厅外高呼,“来人!护卫郡主!”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停尸房的木门被人从里面用眉尖长刀劈开,木渣飞溅,伴着外面的打雷声在耳边炸裂开来。
“天爷!诈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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