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七年，夏。

午食后，相府庖厨静了下来，门外那颗李树上结满了青绿色的李子，大伙都不爱吃，酸涩异常。

许添香垫脚摘了颗，咬了一口，眸光渐渐黯淡下来。

“姨娘，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快些回去吧！”说话的婢女身上穿了件旧的灰色褙子，倒也干净，只是左眼空荡荡的，看着有些骇人。

“阿圆，我心中有数，怕是熬不了几日了。”许添香摘了颗李子递给身旁的阿圆，“趁还有口气在，我想给老爷做一碗他爱吃的凉饼。”

阿圆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看着许添香，她今日上身穿了件绿衫儿，系六幅红罗裙子，足蹬浅底履。时光穿梭，她仿佛又看见儿时那个总是笑盈盈的添香。

她接过李子，咬了口，酸得眉头拢在一处，看着许添香羡慕的眼色，鼻尖一酸，剩下的右眼顿时红了。

许添香不再看她，径直去了庖厨。阿圆叹气，终究是跟了进去。

自打那件事情之后，许添香再也没来过，想不到庖厨内的摆设竟然什么都没变，她随即在屉橱第三层寻到了上好的白面。

许添香制面团时才发觉，她那长指甲着实碍事。阿圆要帮，她也没让。

加入槐叶汁的面团制好，饧面一个时辰后，抻成粗细一致的细面。

她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强撑着煮面，拔凉，打卤。卤汁用的各类山菇，加入提前腌制的猪肉。

许添香特地让阿圆回去取了那只透明的玻璃碗，放入青色的面上，淋上卤汁，码上几片羊肉，以及黄瓜丝、鸡蛋丝，仅仅看着就消去大半暑气。

做好凉饼，许添香亲自端着去了书房，特地没让阿圆跟着，穿过回廊，引得仆人纷纷侧目，其间不乏嗤笑声，她却充耳不闻，只想见见他。

刚进正院，她就被看守的小厮拦下了，说明来意后。小厮去了书房，过了许久，终究是让她进去了。

撩开竹帘，香几上铜炉升起袅袅青烟，书柜上的书籍满满当当，翘头画案前伏着一人，正是当今宰相阮君灏。

龙眉凤目，唇红齿白，三十五六的年纪，身着一袭家常青色深衣，仅仅一个抬眸，许添香面上并多了两朵红霞。

她爱了这个男人大半辈子，临死前也只念着他。

“何事？”声音清冷，细听下还带着一丝不满。

许添香忙小心翼翼搁下凉饼，期待地看着他：“妾身看如今暑气正盛，特地做了碗您最爱吃的凉饼。”

玻璃碗里的凉面竟然是绿色的，瞧着倒也别致，搭陪褐色卤汁，绿色黄瓜丝，黄色鸡蛋丝，以及鲜嫩的羊肉，果真不错。

阮君灏没动筷子，反倒是同旁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许添香不解地看着匆匆离去的小厮，以及继续埋头看书的阮君灏。她想问为何，但是身份放在那，她只能乖乖的等。

不多时，小厮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相府未来女主人-柴思思。好些年没见，当年汴梁第一美女风采依旧啊！

许添香乖巧得福了一礼，可惜柴思思看都没看，径直挽着阮君灏的胳膊，在他怀中蹭了蹭：“灏哥哥，你对我真好，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记得我爱吃凉饼。”

“尝尝。”锋利的眉眼间赫然柔和下来，连着声音都充满了浓浓的宠溺。

许添香苦笑，相府主母之位空置多年，众人都说为了她这个小小的厨娘。阮君灏的深情一度让她都以为就是这样，如今看来一切都是笑话，也难怪那些仆人笑话自己了。

柴思思用筷子挑着凉面，樱桃小口翕动间，玻璃碗里的面条慢慢减少。许添香胸口有点发闷，她为了让阮君灏吃上一碗最完美的凉面，一遍又一遍做着卤汁，直到阿圆点头，她才端了过来，谁能想到他连碰都没碰一下。

过了半晌，筷子终于停下，玻璃碗也变得干干净净，只有柴思思嘴角还剩下些许汤汁。阮君灏替她轻拭去，大手揽过她的蛮腰：“你若是这般贪吃，喜服该穿不下了。”

柴思思故意轻“哼”了声，葱白般的玉指轻扯他的脸颊：“灏哥哥，你竟然嫌弃我？”

虽然已是三十岁的女人，这般小女儿态竟然不让人觉得有丝毫违和。

想来这些年老爷呵护有加，所以才能在乱世中护下这等罪臣之女吧！

许添香羡慕不已，胸口那股酸意渐渐泛开，当年阮君灏也同她说过不少情话，自打他和柴思思的婚事定下之后，他就不再踏进自己的院子。

阮君灏搂紧了柴思思，低头覆上那樱唇儿，清凉的面条，混合着羊肉的鲜香，另他不断加深了这个吻。

吻得柴思思浑身发软，玉手攀附上他修长的脖颈，整个人丢入他的怀中。

许添香疼得皱起了眉，她把整个心掏给了阮君灏，他不在乎，甚至亲手拿刀一下一下的捅。

若是继续看下去，她会疼死吧！

幸好两人吻尽兴后，总算是松开了，柴思思娇滴滴道：“灏哥哥，当年你替寻的那个厨娘不是死了吗？为何这碗凉饼的味道会和当初的一模一样。”

许添香愣在原地，柴思思口中的厨娘该不会是自己吧？

不会的，当年阮君灏分明亲口说过，他爱食凉饼。

“她就是当年的厨娘，可惜中毒后失去了味觉，为了不让你伤心，我才说她说。她多年不曾下厨，没成想还能做出你爱吃的凉饼。”进屋后，阮君灏终于拿正眼瞧了许添香，那双墨瞳中无喜无忧，仿佛真得只是再看一个厨娘。

许添香双手紧握，直接撇断了指甲，鲜血渗进深深浅浅的疤痕：“公子，当年您说爱吃凉饼，都是假的吗？”

阮君灏不答，扬起的眉尾显示他的不满。

许添香再也顾上他的不满，强忍着泪水，质问道：“你为何要娶我？”

“思思喜欢吃你做的凉饼。”阮君灏冷冷地看着她，“时候不早了，你且退下吧！”

字字诛心，原来如此。娶她只是为了讨人欢心，在他心里她或许真的只是厨娘。许添香捂着胸口，大笑起来，眸中沁出泪花，她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多年了，她才真正看清他。

她到底有多傻，竟然会相信阮君灏那些动人的情话？

她到底有多蠢，才会被他骗了这么多年？

半晌，许添香再次问道：“你可曾对我有半分真心？”

“你有用。”

三个字，充分肯定了她，也完全粉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

“噗呲”

许添香吐出一口鲜血，瘫软在缠枝莲花的地毯上，老天爷对她还算仁慈，临死之际让她明白了一切真相。

自始至终，阮君灏都没有爱过她，不过是利用她的厨艺而已。

“添香！！！”凄厉的惨叫声在门口响起。

恍惚间，许添香看见阿圆冲进了书房，不停朝着阮君灏磕头，求他替自己找大夫。

可惜那位高高在上的宰相稳坐圈椅，神色冷冷的，没有丝毫怜悯。

许添香挣扎抱住阿圆，用力擦去她额头上的血渍，苦笑道：“没用的，一切都是徒劳。”

阿圆哽咽道：“你不会死的，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添香啊！”

许添香双手颤抖着摩挲着阿圆的左眼，眼泪滑过脸颊，她这个好姐妹跟了自己一辈子一点好处都落着，连眼睛都失去了一只。

她看了眼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阮君灏，我快死了。看在这么多年，我勤勤恳恳替你办事的份上，替阿圆留条生路。”

阮君灏挑眉，似乎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灏哥哥，我怕看见她那只坏的眼睛。”柴思思躲进阮君灏怀中，嘴角得意地弯起，她早就听说了这个厨娘，正好借她在相府中立威。

阮君灏立刻道：“杖责五十板，赶出府去。”

听完他的话，许添香整个人都惊住了：“阮君灏，你简直猪狗不如。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忘记自己怎么当上宰相的吗？“

阮君灏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那就让我来醒你。”许添香冷笑道，“当年西夏和我国交战，为了获得胜利。你让我在西夏将军的吃食中下毒。我和阿圆混进了西夏军营，成功在将军的吃食中下毒，为了获取他的信任，我和阿圆一同用了有毒的菌菇汤。西夏将军死了，我和阿圆逃了回来，一个失去了味觉，一个没了眼睛，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上位者的气势瞬间迸发而出，一旁的柴思思都吓了一跳。阮君灏单手扼住她的脖颈，眼底漆黑一片：“别挑战我的耐心。”

或许快死了，许添香倒丝毫没被他的气势震慑，只是觉得可笑，笑她眼瞎，爱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她很想继续骂下去，为了阿圆，她只能求他：“你想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求你放过阿圆，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的苦头，我只希望她能够安稳渡过晚年。”

“阿香，我先走一步。”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墙壁上留下一大块血渍，阿圆软绵绵瘫倒在地上。

许添香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不停往外流，她用力挣开，扑了过去，一把搂住阿圆。

“阿圆，你怎么这么傻？”

阿圆努力睁开眼睛，笑道：“你走了，留下我一人也没意思。来世咱们还要做好姐妹。”

“好，来世咱们还做还姐妹。”许添香搂紧了阿圆，冷冷看了眼阮君灏，随后同阿圆一起合上眼。

凉饼：凉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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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