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毗罗七岁的时候，被老和尚带在身边。

那时候他还不是小沙弥，因为记性好，被一众比丘拿来当抄书的劳动力。

他不说话，坐在堂前，簪花小楷顺着纸张铺展开来，比谁都细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抄着这句话，总是不懂。

“呆子！”

旃波伽趴在窗前，朝他扔了朵栀子花。

他桌前的琉璃火忽闪，旃波伽穿了一身圣女的金色袍衫，笑起来双眼弯弯。

她眉心坠下一块翡翠，手腕缠着璎珞。

火焰忽闪还是心头微动？

“走。”旃波伽向他伸出手，“昙花开了，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一起去看啊！”

旃波伽并不是专程为他来的，应该说只是看见这里的灯还亮着。

后山的昙花，很少有人见它开过。那一晚，昙花枝叶舒展，暗夜生辉的一抹白，让人不忍打动，屏住呼吸凝神观看。

白毗罗并不觉得有什么，旃波伽侃侃而谈：“据说这昙花原本是花神，爱上了为她施肥浇水的韦陀。但天帝不许，就让韦陀去学习佛法。后来，韦陀成为护法神，也忘了她。每次韦陀下山采茶的时候，昙花都会开放，可惜韦陀从未注意到她。”

“佛经里没有天帝，倒是有帝释天。”白毗罗认真说道。

“呆子！”旃波伽敲了下他的脑门，“你这样无情，肯定遇不见你的昙花。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可韦陀本来也无心于昙花。”白毗罗很轴，硬是要辩个高下。

旃波伽跺跺脚，转身回了圣女居所，留白毗罗站在原地。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真是可笑，佛经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故事。

浴佛节是圣女大展身手的时候，旃波伽坐在宝象旁的小凳子上，朝信徒撒花瓣。

经幡猎猎作响，铃音不绝于耳，信徒开道，还有人扮作护法天王，凶猛非凡。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般。

宝象汇集于皓月城的水晶宫前，旃波伽和别的圣女携手，围着水晶宫跳舞。

水晶宫通体晶莹剔透，又有珠箔垂下。龟兹王毫不吝啬熏香，旃檀一箱一箱地烧着，都快把整个水晶宫浸入味。

为奉佛法，皓月城主建造了这么一处能容纳十个人大小的水晶宫，与寻常宫殿的连接处是绿色的瑟瑟。

水晶宫四周是白石铺就的地板，每个角还放置了红珊瑚和玲珑玉树。

白毗罗对佛法向来是背而不信，看见这么一处所在，他心里不禁有了一丝皈依。

然而突然出现的旃波伽搅碎了这一丝皈依。

她穿着红衣，周身赤纱，怀抱金色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心里默念着，直到旃波伽和他距离越来越近。

“呆子，你怎么来水晶宫了？”

不等他回复，旃波伽便登台忘我一舞。

红纱飞扬，歌喉宛转，梵呗悠悠。她是圣女，所有美好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她。

她跳完后，小跑着走到白毗罗跟前，身上的金饰碰撞，玲珑作响，“我跳得怎么样？”

白毗罗怅然若失，他发觉自己明白什么是昙花一现。

比如，旃波伽的舞就是昙花一现。

和他古井无波日复一日的生活比起来，旃波伽的热情似火，不就像是乍然一现的昙花……

可他是无心之人，他是韦陀。

白毗罗彼时还未受戒，但他好像没想过出家之外的路。

没有人跟他提起过，自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和佛经相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脸庞炙热，掩着脸匆匆跑开。

真的是梦幻泡影吗？真的转瞬即逝吗？

他和旃波伽往后数年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或许对旃波伽而言是这样的。因为他总是沉默不言，听对方讲话。

每次在水晶宫遥遥相望，他总会伸出手去勾勒旃波伽的轮廓，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不是梦幻泡影，她还在，她不是昙花，而他也不要做韦陀。

一切停止在了他十二岁那年，龟兹王的使者找到他，说他是龟兹王长子，需要入宫受戒。就这样，他在一众使者的簇拥下，成了小沙弥。

果然是……昙花一现。他嗤笑着，又重复着那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天资聪慧，若是按照龟兹王的计划，最后他应该能成长为护国法师，精通三藏。

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再往后，他听说漠北入侵皓月城，往昔佛国圣地，化为灰烬。

往常沉默寡言的毗罗法师单骑冲出龟兹，只看见了一片残垣败迹。

美梦在此刻碎得彻底，水晶宫，圣女，全都变成灰烬。

找不到她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脑海里的一点幻想。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红衣和金色花，别的……别的还有什么呢？

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旁人只以为，这位法师有感于佛国崩塌，故而伤心欲绝。

见不到她，按理说可以好好修行了。

白毗罗二十五岁，便成长为远近闻名的法师，请他做一次法场极不容易。皓月城恢复后，特地请他来作法。

为此，皓月城主专门出动了宝象迎宾队，动员全皓月城的僧侣。

他在法场上，作佛像悲悯状，双目微微下垂。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女子一身红衣，红纱掩面，眼神勾人。

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然而他还不确定。正想派小沙弥去追问，就看见自己的经书背面多了一行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小沙弥焦急道：“这女子也太轻浮了！等我找到她，一定要她跟师父道歉！”

“那你替我查一查吧。”

小沙弥查到，这女子是皓月城圣女，后因战乱没入教坊，现在是纤露坊花魁。白毗罗听罢，心绞痛起来。

没想到一别多年，她竟然这么苦。

回到寺里，他告诉住持，自己无法再待在寺内修行。住持大怒，“毗罗，你竟然要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自己的身份？传出去可怎么好？她只是一个妓女，你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师父，众生平等，妓女也是人。我们超度亡魂普救世人，为何要看着她沉沦泥沼而不施援手？这岂不是与佛法相悖？”

住持抄起藤条就想打他，然而悬在半空还是停止了。

这徒弟向来执拗，至纯至洁，若是逼他，他会更狠。

“好啊，你去救吧，天底下那么多受苦的人，你救得过来？”

“救一个是救，救千百个也是救。若是能救一个，其功德也绝不少于千百个。”白毗罗不为所动，“与其待在寺内终日静坐动嘴皮子，我宁愿入凡尘，救她于危难。”

“你不在乎名？”

“我有什么名。”

“身败名裂也不在乎？”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有何憾？”

自那天起，白毗罗入世修行。

渡一人，亦是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