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归当然知道,永王府的细作是消耗品,即使像他这样有特殊能力的上等细作也不例外。
可他依旧状似无所谓地笑道:“若我当真坏了王爷的事,自会任王爷处置。可王爷也说了,细作要见机行事,如今才第一日……”
他凑近一步,笑得灿然,“姐姐又是着什么急呢?”
不知为何,虽然祝雁归笑得欢,蕊儿却似是有些慌张,额角落了汗。
“你最好安分些。”她最后咬着压根道。
“好——”祝雁归说这个字的时候,尾音拖得很长,“我自然安分,我也不想死嘛,莫姐姐也不想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飘进蕊儿耳朵里。
“毕竟,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蕊儿僵直在原地,颤抖了一下,那滴汗终于顺着脸颊淌下。
祝雁归却忽地向后退去,又裹紧了身上那件赭石色的披帛。
“夜深露重,我们回去吧,蕊儿。”
他的语气又变回属于“唐望仙”的温柔恬淡来,仿佛刚才那一会儿出现的只是个不该存在的幽灵。
他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蕊儿抿紧了嘴,紧随其后。
一夜无话。
——
祝雁归住的院子,从前是裴家大姐裴溯汐的居所。
如今裴溯汐嫁了边关名将谢彬,自己也做了女将镇守边关,常年不着家,这院子就空了下来。
如今,院子里还摆放着兵器架,陈设也十分简洁干练。
因为祝雁归住了进来,侯府特地添置了许多物事,凡衣物、被褥、花灯、摆件、小玩意……昨日青梅和红芍收拾了半天,才叫这屋子里有了些闺中女子的气息。
天未亮,祝雁归就起了。
他刚起身,外间守着的青梅和红芍也起了,隔着门问小姐要不要梳洗更衣。
祝雁归礼貌地叫她们去备水,说更衣的事让蕊儿一个人伺候就行,两人也不疑有他,没有进门来。
祝雁归自己熟练地把衣裳换好。
他今日换了件藕粉色的襦裙,将头发梳成羊角髻,看起来比昨日活泼许多。
一番梳洗后,她准备出门去给祖母请安。
“天寒,姑娘披件氅衣吧。”青梅说着,给他披上了件雪白镶绒毛的氅衣。
他垂头道谢,一出门,发现院子里多出个人来。
那人看起来和裴杉年纪相仿,是个舞剑弄枪、英姿飒爽的青年。
看到祝雁归出门来,他似乎是愣了一下,接着裂开嘴露出个灿烂的笑来。
“是表小姐吗,我是侯爷的近卫陈星洲,侯爷叫我来照看着你点,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不是要你照看我,是要你看着我吧。
祝雁归暗自腹诽,脸上却挂上客气的微笑。
“辛苦你了,陈……侍卫。”
“不辛苦!”陈星洲真跟他客气上了,摇了摇手,“如非必要,我不会出现在姑娘前碍你的眼,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冲着天喊我便是!”
他叽里咕噜一通说完,又朝祝雁归身后的青梅和红芍摆了摆手,就往天上一窜,消失不见了。
祝雁归这会子已经很清楚了,这陈星洲就是昨天晚上在花园里偷偷靠近的人。
这人掩息功夫了得,若不是他一贯警惕心很高,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发现,及时收了声,昨日怕不是就要露馅了。
看来昨夜裴杉跟他说完话回去就派了近卫来盯。
真是一刻也不能放松。
不知道裴杉还用了什么法子来看着他,祖母给他拨的这两名侍女,也看不出来是否有武功傍身。
祝雁归出了院子,沿着漫长的回廊往祖母的院落走去。
早春的天亮得晚,此时仍只是泛鱼肚白。
祝雁归将袖子笼在氅衣里,慢慢走着,青梅在一旁给他打着灯笼。
回廊经过定远侯府的中庭,那里被老侯爷改做小型演武场,放置着十八般兵器。
此时,一个身形正在场中上下舞动,手里一杆长枪被他耍出锥形的残影。
他身形如猛禽般流畅,力道却穹劲非常,这一套太祖长枪被他舞得行云流水,又干净利落。
那自然是定远侯裴杉。
祝雁归顿了一下,紧接着加快了脚步。
他刚踏上紧挨着中庭的回廊,还没走两步,便听裴杉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祝雁归装作被发现的模样,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走到回廊边。
“不知表哥在此,失礼了。”
裴杉把刚耍的那根亮银枪往地上一杵,冷声问:“做什么去?”
祝雁归像是惊弓之鸟,瑟缩道:“望仙正要去向祖母请安。”
这样说着,他的眼角又泛起了红。
裴杉的脸更黑了,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还不快去。”
祝雁归飞快道:“是,那我先去了。”
他垂下眼睑,旋即转过身去,快步离开,氅衣的尾部随着步伐扬起。
活像只仓皇逃窜的兔子。
直到那兔子尾巴一样摇曳的氅衣一角消失在长廊尽头,裴杉才收回视线,喊道:“平安!备衣!准备去上朝!”
他喊得过于大声,惊起檐角打盹的鸟雀。
他的贴身小厮平安原就在角落里等着伺候,这会儿大梦初醒一样跳起来,伺候他家侯爷去了。
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家侯爷耍完一套枪后心情似乎变差了。
见了表小姐那般标致的美人,也会心情不好吗?
祝雁归一路小跑似的穿过回廊,等彻底离开演武场的范围才放慢脚步。
青梅见他蹙着眉,眼角也红彤彤的,忙劝道:“姑娘别放在心上,侯爷他带兵打仗惯了,说话就是冲了些,其实他没什么坏心。”
祝雁归边拭着泪,边柔声道:“谢谢青梅姐姐。”
没什么坏心个鬼,他就是故意的。
他咽下腹诽,接着往祖母院子去了。
王老夫人刚起身没多久,对他这么早来请安感到十分惊讶,揽着他问是不是昨夜睡得不好。
祝雁归自然是回没有的事,大姐的院子住着很不错。老太太便放了心。
没过多久,沈夫人、裴昼暖和裴菱华也陆陆续续地来了。
几人在祖母的屋子里用过早膳,便又坐在一块儿喝茶闲聊。
裴菱华一改前日的沉默寡言,兴奋地跟祝雁归说起那本杂俎上的志怪故事。
裴昼暖也聊着她那家胭脂铺子遇到的奇闻异事。
祝雁归并不多话,只做个安静的倾听者。
很快便到了半上午,侍女们端来几道甜点。
其中有一道每人一碗的,是王老夫人最爱吃的梅花酥酪。
祝雁归看着眼前这一碗点缀着梅花花瓣的酥酪,一时有些恍惚。
旁边的沈夫人见他迟迟未动勺子,问:“怎么了仙仙?不合胃口?”
祝雁归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没,在姑苏没用过,有些好奇。”
沈夫人笑道:“这是羊奶制的甜点,快尝尝吧。”
祝雁归点点头,用两指夹起勺子吃了一口。
只一口,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从他的两颊滚落到那精致的瓷碗里。
众人都被他这猝不及防的落泪给吓了一跳,又是一顿“乖乖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又落了泪?”
王老夫人更是心疼得不行,“哎哟,天可怜见的,还不快给她擦擦泪。”
蕊儿忙给祝雁归递帕子,他只接过来垂着头兀自哭泣,却说不出话来。
裴菱华倒是机灵,道:“这酥酪膻味重,表姐从江南来,是不是用不惯?”
沈夫人讶异道:“是这样吗,仙仙?”
祝雁归从帕子里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来,脸颊也泛起了红晕。
“这是祖母爱吃的,我不想……扫祖母的兴。”
王老夫人连忙将他搂进怀里,道:“我的心肝儿,往后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只管跟老祖宗说,总憋在心里可怎么行。”
祝雁归在她怀里小声答应着“好”。
裴菱华已经将酥酪喝光了,俏皮道:“还想叫表姐跟我一起去打马球呢,这一看,表姐不会没骑过马吧?”
祝雁归自然是不能放过这个和裴菱华搞好关系的机会,他从王老夫人怀里出来,道:“我是没有骑过,不过,菱华……可以教我骑马吗?或是我去场边,看菱华打马球。”
他说“菱华”两字时,咬字带着吴音的柔软,如流水潺潺般悦耳动听。
裴菱华从脸颊红到耳朵尖,撅着嘴道:“唔,也可以吧。”
裴昼暖佯装哭天抢地道:“菱华有了新姐姐,我这个旧姐姐要式微咯!”
祝雁归道:“怎么会,还想去昼暖表姐的店里试试时兴的胭脂,让表姐教我打算盘呢。”
裴昼暖立刻喜上眉梢,“那感情好啊,我跟你说哈……”
她一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连沈夫人都在一旁凑着王老夫人笑。
“哎哟,仙仙来了咱家,往后可有得热闹了。”
话到这,忽听门口的侍女翠烟道:“侯爷回来了。”
旋即门帘掀开,裴杉走了进来。
“给祖母、母亲请安。”
他脸色不太好,差不多和锅底一样黑了。
沈夫人忧心道:“怎么了,身子不爽利吗?”
“无事。”裴杉说着,走到桌前坐下。
其实并非无事。
下朝后,建兴帝召他去南书房,并听了他太子一案目前的调查结果。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睿王——八皇子萧璟。
建兴帝在听完他的陈述之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道:“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朕可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裴杉不是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毕竟,建兴帝钟情于已故去的董贵妃,连带偏爱她所出的睿王,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只是建兴帝在说出这句话时,裴杉忽地想起那一年,他跪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乞求建兴帝让他去西北驻守时,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亦是用几乎如出一辙的口吻,将他囚在了京城。
“掠鸿,如今定远侯一脉只余你一人,朕可舍不得放你出去啊。”
原来威胁的话,也可以语重心长地说出口。
他十四岁上战场,两年后带兵,从父辈和沙场上学来的从来都是军纪严明,说一不二。
但在皇帝那里,真相是不重要的,沉冤是不重要的,人命也是不重要的。
“那个……刺客,找个理由,凌迟处死吧。”
建兴帝就这样宣判了这件事的结果。
裴杉已经不会像那一年一般犟着骨头,去向皇帝求一个公正。
但他还是感到憋闷,比诏狱里浓厚刺鼻的血腥还要令人窒息。
他把事情办妥后就回了府,掀开门帘,屋子里的近乎全都是他的软肋。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顺手拿起桌上仅剩的一碗看起来没动过的酥酪,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放下碗时,他发现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个昨天刚来的疑点颇多的表妹更是拿帕子捂着嘴,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眼角怎么好像还红红的。
这酥酪怎么了?
不会是被下药了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裴杉就听见他小妹叫道:
“哥,那是仙仙表姐喝过的!”
——
定远侯日记。
很烦。
她怎么一见到我就跑。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什么叫你让他离你远点的。
她一向这么听话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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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哥,那是仙仙表姐喝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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