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魏国公府各处陆续点起灯火。正房内,林清瑶靠在雕花拔步床上,半合着眼睛。沉水香的烟气在室内缭绕,却压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她知道,自己的时辰快到了。
“老夫人,国公爷带着少爷们来请安了。”伺候她多年的老嬷嬷轻声说道,眼眶发红。
帘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长子赵景瑜身着素服,领着三个儿子、八个孙子、五个曾孙鱼贯而入。乌压压二十余人跪满了内室,最小的曾孙才三岁,被乳娘抱着,懵懂地学着大人作揖。
“母亲。”赵景瑜跪在最前,声音哽咽。
林清瑶抬起瘦削的手,轻轻抚过锦被上的蝴蝶纹样——这是她六十岁寿辰时,皇帝亲赐的贡品。
“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图案。”她的声音很轻,“先帝在时,每年岁末赐宴,总要赏他这样的织金锦被。没想到当今圣上也记得。”
她忽地轻笑一声:“你们知道吗?这蝶纹原是他心上人的最爱的花样。”
六十年前,她初到魏国公府,只是个寄居的表小姐。那天杏花纷飞,她弯腰拾捡落花时,看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公子站在树下,含笑望着她:“这位可是林家表妹?”
新婚时,她与赵明远也曾有过举案齐眉的日子。直到她在书房发现那条绣着“婉卿”二字的帕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太师府三小姐的闺名——赵明远年少落水时,是她舍命相救。
那年上元节,她执意要同太师府女眷去大相国寺进香。途中遭遇袭击,赵明远带兵赶到时,匪首要他做出选择。她看见丈夫握剑的手在颤抖。他最终选了她,却在抱起宋婉卿的尸体时红了眼眶。
自那之后,赵明远待她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每月初一十五,他仍会来她房中过夜,却再不复从前温柔。有时情到深处,她会在他迷蒙的眼底突然捕捉到一丝清醒的痛苦,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战死的消息传来,她竟没有落泪,只觉得解脱。府中人都说夫人悲痛过度,连眼泪都流干了。只有贴身的老嬷嬷看见,那夜她独自在院中站了很久,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六十年里,她演了太多的戏——演贤妻,演主母,演不知情的傻子。他送她与宋婉卿相似的首饰,她笑着谢恩;每逢忌日,她都假装看不见他躲在祠堂的背影。
林清瑶收回思绪,看向跪在面前的长子:“景瑜,过来。”
赵景瑜连忙上前,林清瑶抬手抚过他斑白的鬓发。
“你爹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她比划着,浑浊的眼里泛起一丝笑意,“如今你的孙子都比那时的你大了。”
屋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最小的曾孙奶声奶气地问:“太祖母要去哪儿呀?”
满屋人红了眼眶,林清瑶却笑了:“去寻你太祖父。”她顿了顿,“记住,把我葬在西山别苑。他既惦记别人一辈子,就让他们在阴间团圆罢。”
“魏国公府的人。”林清瑶的目光扫过儿孙,“活着要挺直腰杆,死了也要昂首挺胸。”
“母亲!”赵景瑜声音发颤,“您再看看儿子。”
长孙哽咽道:“孙儿今日被点了翰林编修。”
她想摸摸这个最像祖父的孩子,手却无力垂下。恍惚间,仿佛看见月白大氅的少年对她伸手。
百蝶穿花锦被上的蝴蝶依然展翅欲飞,而林清瑶的嘴角还噙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跪在最前面的赵景瑜重重叩首,再抬头时,脸上满是泪痕:“恭送母亲。”
窗外秋风拂过竹林,如私语一般。从小伺候林清瑶的老嬷嬷含泪道:“老夫人走得安详,算是喜丧……”
林清瑶再眨眼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耳畔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瑶儿,姑母问你话呢。”
她抬起头,看见铜镜中的少女正是她十三岁的模样。她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疼痛感让她确信这不是梦,她竟然回到了和赵明远议亲的那天。
“瑶儿?”魏国公夫人林映荷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怎么发起呆来了?姑母方才说的,你可愿意?”
林清瑶回过神来,前世姑母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开始被二房用慢性毒药加害。她记得清楚,三个月后姑母就会开始咳血,一年后便香消玉殒。
“姑母。”林清瑶突然转身抱住林映荷的腰,将脸埋在那熟悉香气里。前世她没能救下姑母,这一世定要护住这个待她如亲生的人。
林映荷失笑:“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说着将碧玉簪插入她的发髻,“明远虽身子弱些,但品性学问都是极好的。你若愿意,姑母便去与你父亲说……”
“姑母,瑶儿还想多陪父亲几年,再说表哥现在科举为重。”林清瑶婉拒后,目光不自觉落在梳妆台上那碗安神汤上。前世姑母去世后,她曾在姑母贴身婢女的遗物中发现“药味有异”的记录。
离开正院后,林清瑶径直去了小厨房。几个粗使丫鬟正在煎药,见她进来慌忙行礼。
“表小姐怎么到这种油烟之地来了?”管事张嬷嬷搓着手迎上来。
林清瑶端起那碗刚煎好的药,状若无意地搅动:“姑母近日睡得不安稳,我来看看药。”
药汁黑中泛红,与寻常安神汤的褐色不同。她舀起一片暗红色叶片,正是前世太医说的南疆血枯藤——少量可安神,久服则伤及肺腑。
“这是新添的红景天。”张嬷嬷解释道,“二夫人特意从娘家带来的。”
林清瑶心头一跳。二婶娘家与南疆有生意往来,前世姑母去世后,二婶的兄弟就接管了国公府三条商路。红景天本是珍贵药材,但若与某些药物相配,便会生成慢性毒素。
“原是如此。”她放下药碗,突然提高声音,“只是我瞧着这红景天颜色暗沉,怕是存放不当产生了毒性,还是请府医验过再给姑母用才好!”
张嬷嬷脸色大变:“表小姐慎言!这红景天是二夫人亲自……”
“翡翠!”林清瑶不等她说完,直接唤来贴身丫鬟,“去请府医!再请老夫人屋里的李嬷嬷一同来验看!”
这番动静惊动了整个后院。不过半刻钟,不仅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连老夫人也被惊动,带着管事嬷嬷们浩浩荡荡来到小厨房。二房三房的人闻讯而来,将厨房围得水泄不通。
二婶王氏摇着金丝团扇迈进门槛,见林清瑶端着药碗站在中央,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姑娘没见过上等红景天。这南疆特供的品种,颜色本就比寻常红景天深些。”
三婶张氏立刻帮腔:“瑶儿啊,你姑母这半年来全靠这红景天养着精神,你这一惊一乍的,不是存心添乱吗?”
林清瑶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二位婶婶明鉴,医书上说红景天若储存不当,易与潮湿之气相混生成毒素。侄女也是担心姑母安危。”
林映荷端坐紫檀椅上,目光沉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包红景天上。她抬手示意府医上前,声音不疾不徐:“验药。”
二老爷赵振业脸色骤变:“大嫂!这丫头片子胡闹也就罢了,您怎么也......”
“住口。”林映荷眼皮未抬,指尖轻叩扶手,“我还没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管。”
“老二!”老太君龙头拐杖重重杵地,“瑶丫头也是一片孝心。既然有疑,验一验又何妨?”说着看向府医,“李大夫,你仔细瞧瞧。”
府医验看药渣时,额上渐渐沁出冷汗。他忽然跪倒在地:“老夫人明鉴,这、这红景天里混了血枯藤啊!二者相遇会生成慢性毒素,久服必伤肺腑!”
“血枯藤?”老太君脸色骤变,“那不是南疆禁药吗?”
满堂哗然中,王氏的团扇啪嗒落地,赵振业面如土色,他怒道:“定是这丫头自己往药里加了东西!她刚才一直端着药碗!”
林清瑶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这是今早姑母未喝完的药渣,请府医再验。”
检验结果确认无疑。老夫人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彻查。赵明远从书院赶回来,听闻此事立刻赶到林映荷身边,脸色阴沉得可怕。
“去把经手的下人都带来!”老夫人拐杖敲得咚咚响。
很快,煎药的碧桃被押来,负责采购红景天的周嬷嬷却迟迟未到。管家匆匆来报:“周嬷嬷……她在房里咽了气,嘴角有白沫……”
“服毒自尽?”二老爷立刻高声道,“定是这老货以次充好,如今事情败露……”
林清瑶死死盯着二叔闪烁的眼神。前世记忆告诉她,周嬷嬷不过是替罪羊,真正的主谋正站在这里假装震惊。可她拿不出证据。
老夫人下令彻查,但线索随着周嬷嬷的死而中断。最终只能以“周嬷嬷私换药材中饱私囊”结案,罚了几个相关仆役了事。
正当众人以为要草草结案时,林清瑶突然瞥见药渣里混着的几片暗红色根茎。
“等等!”她抢步上前拾起那片药材,“老祖宗,这红景天是不是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老夫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二房众人。
“瑶儿不敢妄言。”林清瑶低头,“只是这红景天既是二婶娘家所供,或许……或许该问问来路?”
王氏突然哭嚎起来:“天爷啊!我一片好心竟被如此猜疑!那红景天分明是……”
“够了!”老夫人厉声打断,“此事必须严查。在查清前,大夫人的药一概由大厨房重新采买煎熬!明远,你亲自监督。”
一直沉默的赵明远轻声应下。林清瑶注意到他望向二房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当夜,林清瑶在花园偶遇正在赏梅的赵明远。寒月映雪,他披着白狐大氅的身影单薄如纸,咳嗽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表哥。”林清瑶福了福身,“夜露寒重,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赵明远抬眸,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表妹今日好大的阵仗。”
林清瑶折下一枝白梅把玩:“事关姑母安危,不得不谨慎。”
赵明远掩唇轻咳:“母亲病得蹊跷,我留意多时了。”他顿了顿,“今日要多谢表妹。”
“表哥。”林清瑶突然凑近,“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赵明远沉默片刻:“周嬷嬷伺候母亲二十年,没有理由突然下毒。”
“你也觉得背后有人指使?”林清瑶问道。
“嗯。”赵明远目光锐利,“只是不知道是谁。”
林清瑶攥紧衣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表哥……你要小心二叔。”
赵明远转头看她:“我自然知道,可你为何这么说?”
夜风吹拂,林清瑶不知如何解释前世记忆,只能含糊道:“我见过周嬷嬷与二房的人私下接触。而且……”她咬了咬唇,“二叔一直对世子之位有想法,不是吗?”
月光下,赵明远的表情晦暗不明。良久,他轻声道:“我会注意。谢谢你,清瑶。”
这句感谢让林清瑶鼻尖一酸。前世若有这样的信任,或许结局就会不同。
“对了。”赵明远突然问,“白日里母亲与你说了什么?她后来一直欲言又止。”
林清瑶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些家常罢了。”
赵明远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没再追问。两人静静站着,夜风送来阵阵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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